也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
意識若有若無,若淺若深。
似乎有個聲音,在反複提醒她:崔纓,你很困很累,該休息了。
崔纓說不出話,努力了無數次,想讓自己重獲光明,終于在全身痛苦消失之際,睜開了雙眼。
這是一個彌漫着恐怖氣息的幽閉空間,沒有絲毫光亮,而她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就像被人用繩索緊勒脖頸,幾近窒息。
正在此時,不知何處,透出一束光。
光使她重新看見。
崔纓看見迎面跑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孩。
她穿着古時的褐衣,小辮高揚,唱着不知名的謠曲,于是崔纓呼喚道:
“小妹妹,可以過來幫姊姊解個繩子嗎?”
可小女孩好像聽不見她說話,也看不見她在哪,隻顧着歡快地歌唱,隻顧着蹦蹦跳跳。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小女孩的面前突然冒出一條泛着銀色光輝的長河。
崔纓掙紮着,大喊“不要”!
她卻仍笑着繼續往前。
“撲通”一聲,小女孩掉進河裡,沒拍幾下水面便卷入了漩渦中。
那不是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孩去送死——
那是一個溺水的女孩絕望地掙紮——
不管她怎麼掙紮——掙紮——都是徒勞!
崔纓痛苦地閉上眼睛,長呼一氣,恍若自身溺于水中,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像進入了嬰兒般朦胧的狀态,一片刺眼的光亮,将她全身裹挾而住。身體仿佛變得很小很小,她拼命睜也睜不開雙眼,便試圖張嘴發出聲音。
一陣刺耳的嬰啼聲在耳邊響起。
誰!?
是誰在哭?
這是我的聲音嗎?
為什麼我什麼也看不見?
周圍,好像有很多人的笑聲……崔纓感到莫名的憤怒和委屈,便放聲哭個不停,不承想,他們笑得更大聲了。
拜托了!拜托了!不要,不要笑話我,我最怕被人嘲笑了!
迷迷糊糊中,又過了很久很久,當她終于可以睜開眼睛時,卻隻看見白茫茫的一片——像極了當初在起霧的鏡框内所見的世界。崔纓原以為,前後這兩個世界,是同一個世界,卻在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逐漸明白一個事實。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恍若身處夢中,她竟然變成了襁褓中的幼孩!
這裡人們的衣着、言語、舉止,還有這裡的建築、陳設、裝飾,都是古時候的模樣!
崔纓恐懼着,甯願相信這裡是地獄,也不願承認自己來到了古代。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經和原來的世界永别了,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可她真的像個新生的嬰兒般,在這樣的環境下,一點一點地長大了。
手腳逐漸靈活,視力逐漸清晰,意識逐漸增強。盥洗盆中倒映着的,還是她從前的模樣。
也許,也許……這就是一場夢,夢裡的我,重生了?
可是,任何一個受過現代思想教育的人都應該很清楚,孤身置于吃人的古代社會,到底意味着什麼。崔纓前世的記憶不但未曾漸漸模糊,反而随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清晰,甚至回憶起不少早已遺忘的過去。她除了默默接受重生在古代這樣一個事實,什麼都做不了。
不幸但萬幸的是,她生在了一個闊氣的宅府中,家裡仆婢衆多,不愁吃穿,她也頗得生養爹娘的疼愛。
沒有人告訴她,這是什麼朝代,這是什麼地方。
她模糊地憶起大學時掌握的,支零破碎的音韻學知識,推斷他們操着的,是一口現代人幾乎沒法聽懂的中古漢語,再結合他們身上的服飾特征,很快就推測出:這是兩漢時期。
在搖籃中閉目細聽家裡人的談話,暗自學着這裡的漢語發音技巧,等到某天生父入懷時,崔纓張嘴便叫了聲“翁翁”。
他們夫妻倆先是怔了怔,随後欣喜若狂,又念了好多句古話,崔纓大概都能跟着讀出音來。自那以後,他們更加細心照顧了。
托漢語言文學專業的福,很快,崔纓便能基本聽懂這裡的人談話。雖然日常與人交流還有些困難,但已學會一些簡單的詞彙發言,卻已經讓府中上上下下把她當神童似的供着。
漢語發音也許會随着時間的變遷而有所改變,可漢字依舊是漢字。崔纓很慶幸,作為華夏兒女,能看懂千年前老祖宗的文字。
于是這個世界的信息一點一滴灌進她腦裡。
人們口中的“京洛”“雒陽”,加上竹簡布帛上的隸體文字,便可确定朝代為東漢。
巧合的是,府邸門口牌匾上書“崔府”二字。
難道,她重生在了自家祖先身上不成?
這日,阿翁抱着她坐在案前,說要寫信給在外從學北海鄭君的叔父,還提筆寫下首句“吾弟琰兒”。
崔纓的大腦飛速運轉,心跳飛速加快。
北海鄭君何許人?
不是漢末享譽天下的經學大師鄭玄又是誰?
中文系出身的人,如何沒有聽過鄭玄遍釋儒經的名望呢?
兩漢時期,經學盛行,鄭玄所注經書,代表了漢代學術的最高成就,對後世經學産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世稱“鄭學”。而鄭玄門下盛名弟子諸多,其中便有清河東武人氏崔琰。清河崔氏一族早在春秋時期便已發迹,後來,更是在崔琰與其從弟崔林的發展下,成為漢魏望族之一。
“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正色於朝。魏氏初載,委授铨衡,總齊清議,十有馀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歸高,天下稱平。”
這是《先賢行狀》對崔琰的極高贊譽。
遠在前世時,他便是崔纓心中除荀令君、郭祭酒、諸葛丞相等君外,最為敬慕的三國人物。
後人常喟然歎曰:清河崔氏,百年風骨。
我竟成了東漢末年河北清河縣崔氏之女??崔纓暗道。等等,崔琰既是我叔父,那我便是他女侄,崔琰女侄……那豈不就是……
不!不!不會的!怎麼可能!
曆史上曹操為了籠絡世家大族,讓曹植娶了崔琰兄女為妻,後來卻對崔家人動了屠刀,崔琰之死,時為之冤。曆史上崔琰兄女,正是曹植結發妻子崔氏!
曹植妻?呵。
就是傳說中那個因為衣服穿得太華麗,就被曹操賜死的可憐的崔氏女?
一想到這,崔纓在這個世界的心瞬間死掉一半。
沒有神谕,沒有人面獅身女妖,她今後的人生,卻注定将是一個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她到底該怎麼認識她自己?“她知道她無知”嗎?現在這個時代的崔氏女到底又是誰呢?
出生即宣判死亡,這算什麼!?這憑什麼!?
如果你生來便注定死亡,你還願意來到這個世界嗎?
哦,好像人活着,本來就是如此呢。
可她不是清河崔氏,她是崔纓。
她從不喜歡經常穿漂亮衣服。
一個有過二十三年二十一世紀生活經曆的人,怎麼可能會甘心在古代認命呢?
二十三年人世颠簸,早讓她形成懶惰、懦弱、悲觀的病态人格,但骨子裡多多少少還留有幾分少年時代的傲氣。
天生的自信還是作為現代人的自負?她也說不上來。
她隻知道,士族名門的出身,并不能使一個沒有尊卑觀念的人歡愉多少。縱然她從前如此迷戀曆史,如此思慕着曹子建,也絕不會甘心就那樣成為他人刀俎上之魚肉。
她害怕死亡,害怕失敗,更害怕遊戲尚未開始,自己先繳械投降。
強烈的自尊心驅使着崔纓的大腦飛速運轉,思考長大後的将來。
将來,為了讓自己自由,為了讓自己獨立,她隻天真地想着一件事:
逃。逃出身份的牢籠,逃出時代的禁锢。
既然來了,她會在這個時代好好活下去的,我她還想回到自己那個和平幸福的年代,她也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