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宛城一戰,張繡先降後反,趁夜偷襲。父親臂中流矢,坐騎也被射殺。于是大哥将戰馬讓與父親,自己卻……與典校尉戰死沙場。我與大軍失散,幸乘馬逃脫。可我永遠忘不了,那如同夢魇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後,還會午夜夢回,夢見我大哥渾身是血,摸着我的臉,将我一把推開,自己卻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為,這世上,隻有你一人見多了生死無常麼?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兩位阿兄的屍身橫亘在我面前?當年董卓亂京,縱火焚城,黃巾寇盜四起之時,荒野盡是累累白骨,四處皆為斷壁殘垣……在這個人競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處,你不學着直面鮮血,怎麼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說到這兒,曹丕擡手撫額,痛苦地閉上雙眼,朱唇輕顫。燭光微微,猶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臉龐。
這還是崔纓第一次,見一個古人這般模樣。
可崔纓不是十歲孩童,她明白:曹丕,并非将她當做可以推置心腹的親人。在他眼裡,崔纓不過是個不知世事、見不得殺生的天真小孩兒。
那段恥辱的戰争,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首的歲月,眼前這個驕傲的青年,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将那段往事告訴于她。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态,對着一個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後傾吐不快。
可是曹丕,這就是你如此痛恨敵人妻眷,并趕盡殺絕的原因嗎?
按理說,曹昂早殇,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順理成章地從庶子變成嫡長子,已是曹操繼承者的第一人選,你就是将來的曹魏太子,你怎麼還能耿耿于懷?你怎麼還能悶悶不樂許多年呢?
崔纓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一思一行,都攜帶着先天的偏見。而正是那種偏見,促使她混淆判斷。
曹丕猛灌了幾口烈酒,隻聽他繼續坦陳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單我母親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親疼愛……”
曹丕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搖頭道:“唯獨我,不一樣……”
見他失态的模樣,崔纓很是動容,偏要明知故問道:“怎麼不一樣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憊,若有耄耋之齡。
“大哥在時,我尚可做一逍遙公子,無所憂慮。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諸弟之責,便全落在我肩上。父親啊,他像是變了個人兒似的,對我百般苛刻,極少以悅色相待。于是我拼命學詩、學論啊,遍觀古今經傳及諸子百家之書,隻希望快快些長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讨父親歡心,如何能為他分擔重任……”
“可是,很多年過去了,當我終于活到了大哥的年紀,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達不到父親眼中‘賢子’的标準。父親總說,大哥文武雙全,二十便舉孝廉,随侍身側,可谏言謀策,可沖鋒陷陣。我卻不務正業,成日醉心弓馬輕裘,玩弄珠玉刀劍。稍不稱意,辄招緻呵責,說我是那愛慕文輿華飾之人。我處處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明白,原來,父親最寵愛的,從來都不是我……”
“記憶裡,大哥雖與我同父異母,卻待我極好。我常常會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沒有亡故,或許,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樣,得到父親和母親同樣的關心,平等的對待。”
曹丕說完,合上眼,将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看着這個人卧在冰涼的石闆上,看着這個人在燭火邊睫毛輕顫,看着這個人就這麼告别少年聰睿、自由、縱情、快樂,一點一點向隐忍、刻薄、羁絆、憂郁的深淵滑去。看見了他的内心,明白他一直以為自己缺愛,一直以為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代價卻是失去了至親溫暖的關懷。
威重越大,責任越大。作為家中長子,固然須背負太多不為人知的壓力和期待,卻從宗法處獲得先天優渥成長環境。再長大些,你還會想用自己擁有的,去交換所謂的“親情”嗎?
作為前世的曹植的愛慕者,崔纓不理解,曹丕的人生何以如此戲劇化?
更不理解,為了适應這個世界,他何以不惜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時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将來争儲時達到頂峰,那時的崔纓,又将會以何種身份面對他呢?
是朋友?還是敵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崔纓害怕未知的将來,眼淚在眶中打轉,忽而憶起大學課堂曹丕文學的章節來。《燕歌行》中所寫之“明月”,何嘗不可理解為曹丕難以攬及的千秋功業?他曹丕,不是什麼九五之尊的開國皇帝,也不是什麼“才秀藻朗、如玉之瑩”的一代文豪。現在坐在她身邊的,隻是一個心事重重、黯然神傷的貴公子。
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崔纓的流離回憶,她用食指輕輕撩玩燈中火焰,颔首垂眉,聲音凄涼: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是啊,這世上,飽嘗親人死别之苦的人,怎麼可能單隻有我一個呢?
“我阿翁,曾是這個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歎年少不知事,沒人告訴我‘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對生死訣别,也忘記了孝道,終究沒能好好陪我父親,度過最後一段時日……纓兒與二哥不同,二哥是念着那位永遠不能相見之人,我是帶着悔恨和遺憾,在痛苦中度過漫長的一生啊。”
一個阿翁又一個父親,醉眼迷蒙的曹丕聽得不甚明白。
他以為,小崔纓隻是在感傷,那位與她隻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實她更是在思念着,前世那養育了她十八年的生身父親。
前塵舊夢,若有蝕骨之痛。
閉眼,仍有破碎青春華年;睜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記了,自己從哪裡來,也忘記了,自己要到哪裡去。隻知六年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隻知從前忍受的種種苦難,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隻怕纓兒,早已成為疠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沒落淚,倒見崔纓哭了,不禁笑出聲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崔纓的肩,說:
“過去再怎樣,如今都不同了。你認了當朝司空作阿翁,還平白多了個真心呵護你的阿兄,以後更有諸多兄弟姊妹與你相伴,換作旁人,隻怕偷笑都來不及呢!小小年紀,莫要思慮太多,将來,我們纓兒會漸漸長大,長得高高的,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業,也能讓父親另眼相看,也會有為我曹氏争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嗎?”
崔纓心撲通直跳。
她應該承認的,她被曹丕的話吸引了。
崔纓眼中重現光芒,卻在轉念之間,黯淡下去。
和過去不同?現在,真的就好了嗎?
這個世界對她施加的手段,與先前那個世界,有何分别?
善于說辭的人,總是能想出一堆言語來說服别人,唯獨自己不願明白。
所謂的說辭,何嘗不是為了試着說服自己呢?
滿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饑挨餓,不必再承受酷暑嚴寒,就不用再去面對世界的肮髒了嗎?就不用再去直視血淋淋的人頭了嗎?
崔纓呆呆地睜着眼睛,魂遊千裡之外。
曹丕見她憨态,“撲哧”一聲笑了,便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肯定地說道:
“好妹妹,你放心!以後有二哥在,沒人會再欺負你了。”
“真的嗎?”
“真的。”
小崔纓半信半疑。
不論未來如何,至少曹丕現在對她的關照,應是無假吧?
小崔纓破涕而笑,眼珠一轉,興緻忽至,隻歪頭問他:
“那麼,二哥,與我聊聊适才你說的幾位阿兄呗,萬一日後入了曹府,他們欺負纓兒怎麼辦?”
“他們敢?”曹丕眉心一緊,驕傲地笑道,“你二哥在邺城,可是出了名的護姊妹之人,沒有哪家公子不怕我的,莫說兄弟,就是你二哥的好友,也不行!”
“說好喽,一百年不許變哦!”
“好!”
曹丕轉念一想,扭頭叮囑崔纓道:“其他人都沒事,我隻憂心我那三弟曹彰,他性情火烈,沖動易怒,頗有力氣,你以後小心與他說話便是。與我那自小體弱多病的熊弟不同,彰弟天生神力,極愛武事,他的騎射之技在族中可是一流呢。”
“那……那位四公子,他……”
崔纓有些心虛,紅着臉,眼神飄離,吞吞吐吐道。
“你是說……植弟麼?哎呀,差點忘記提醒你了——”
曹丕一拍腦門:“他倒是個麻煩的人物哦,心性野得很,都是我那母親慣壞了!家中姊妹沒有不怕他的!入府後,你莫要招惹他便是,切不可與其鬥嘴,縱使才富五車,也說不過呢。不過——”
曹丕壞笑着看向崔纓:“好巧的事兒!你倆,好像都是初平三年生人。”
小崔纓故作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
“纓妹,你是何月出世的呢?”
“五月廿一。”小崔纓眨了眨亮亮的眼睛。
曹丕撫掌笑罷:“那纓妹可須得喚我植弟一聲‘阿兄’了,他偏偏比你早一日出生呢!”
小崔纓兩腮鼓起氣:“不過早生一日,便要喚阿兄,我才不服呢!”
曹丕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她一下,得意地笑了:“可我四弟,他比你高呀。”
小崔纓佯怒,撅起嘴,托着腮幫子,輕哼一聲,将豆燈端走,扭頭不去看他。
曹丕對着清風明月,倒兀自閑談起來:
“我這四弟呀,單名一個‘植’字,打小就機靈,雖說是當之無愧的神童;雖說十歲出頭時,便已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雖說他極其擅長寫文,連父親看過後都懷疑他請别人代筆作出的……可他小時候,原是不好讀書的,極愛玩!總要到父親考問學業的前夕,才肯認真背書呢。
“是你二哥我,拿根木劍一直追在他後面,督促他學習,這才漸漸懂事,知道書卷的益處了。如今,他可比我還勤奮,看的書一天比一天多,以後妹妹入了府,須多向他學習這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