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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宛城故夢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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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呃呃……”

崔纓面無表情地點頭,内心卻在狂笑。

餘眼瞥見曹丕擡手摸着下颔,若有所思。

“不過,崔妹妹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不與他差多少。”

“怎麼說?”崔纓提起了興趣。

“二哥這兒,藏了些他小時候好玩的秘密,我與你說了,你就等于抓住他的小辮子了,量他日後也不敢來招惹你,怎樣,想聽否?”

“想啊!”小崔纓端回豆燈,兩眼放光。

夜半前庭,階上二人,對燭竊笑。

曹丕見崔纓神情如此,很是滿意,遂繪聲繪色地談起:

“是這麼一回事兒:他四歲那年,畫了一幅畫兒,明明塗了個‘四不像’的動物,母親問時,便說是母親懷裡的‘貓兒’;父親問時,就說是父親最愛的‘馬兒’;私下給我看時,卻說是我外出遊獵時追逐的‘虎兒’。你說好不好玩?你說好不好笑?”

“二哥不是八歲才學會騎射嗎?就能射虎了?”我似乎關注錯了重點。

曹丕擺手笑了,悄悄在我耳畔說道:“那是我唬他玩的,植弟天真善良,嘿,還真信了!自打那兒以後,就特崇拜我呢!”

崔纓不禁掩嘴失笑,暗想:這樣說來,丕植兄弟二人少年時代的關系,還是蠻不錯的,何以将來,如此那般呢?

“我與植弟,皆在軍營中長大,可惜數月前出征時,他偶感風寒,滞留在了邺城,不然你們兩個同齡同好的湊一塊,軍中上下,可有好戲看。”

“那将來,我可得好好‘請教’一下,這位‘四哥哥’的才學了。”

崔纓撇了撇嘴,随口說了句,并未想過曹丕日後,會将此言添油加醋,傳達給他四弟。

“好了,天色已晚,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偏不,明日要早起趕路的是二哥,又不是我。”

“你可又貧嘴了。”

崔纓和曹丕相視一笑。

須臾,曹丕起身,舒展雙臂,他走下前庭,負手而立,出神地望着夜空,似在思念着遠方某位佳人。

想起此次曹丕回邺之由,崔纓不禁沉默了片刻,輕聲喚道:

“二哥——”

“嗯?”曹丕也不轉頭。

“纓兒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猶豫地笑道,“她是我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白月光靜靜流淌在庭前階下,曹丕眉眼彎彎,雙頰因酒醉還十分绯紅,那雙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此情此景此言,竟教崔纓徒生些許酸意,不知是羨慕,還是些什麼别的。

“那日,大軍攻克邺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見到了她。她那時與你一般,是十分狼狽的模樣,可當她擡起頭來與我相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而她,一定是屬于我曹丕的。”

“那……”崔纓一字一頓,緩緩質問道,“二哥,你愛她嗎?”

“愛?”曹丕怔了怔,與她兩眼對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将彼此心境望穿。

崔纓在他那雙如淵玄眸中,望見了自己一顆謙卑的敬畏之心。

卻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着什麼情愫呢?

曹丕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他們就這樣無言對視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烏雲遮掩,兩人忽覺尴尬,遂各自别過臉去。

崔纓不曾喝他的酒,卻紅了臉,她颔了颔首,被涼風一吹,倒清醒了許多。

是的,問及甄氏與“愛”,他猶豫了。

“愛?妹妹說的,許是男女之情罷……你還小,不懂……”曹丕背對着崔纓,自言自語。

那夜紅帳裡,對她施以關心,可曾有甄氏的緣故?若真如此誤會,她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崔纓微笑着,試圖打破尴尬氣氛。于是捧起豆燈,跳下階,湊近曹丕身旁,踮起腳尖仰望着他,大聲問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後,會忘記纓兒這個撿來的妹妹嘛?”

“瞧你說的!”曹丕用食指輕輕刮了刮小崔纓的鼻子,“吾之纓妹,如此靈動可親,能言善道,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他日進了曹府,你我不但親如兄妹,更是無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慮?”

原來,曹丕真的把她當做了交心的知音。

這是明确态度了,一時間,崔纓竟有許多分感動。

既如此,她又緣何不能接納他,坦誠相待呢?

崔纓颔首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長袖一角,使勁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曹丕輕笑着,撇下她轉身,重新坐回階上,仍舊喝他的美酒。

崔纓也不再回望,她兀自享受着,此刻庭前悠閑,隻一邊踱步,一邊把玩起長辮。

皎月自雲端躍出,重新灑落銀光下凡,一縷縷,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傾瀉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潔粉點綴得極美極美。

月下何人初見月,明月何時初照人?

若是此時此刻,在此良辰美景邂逅真正的心上人曹植,該有多好。

多年以後,她還會有以這樣舒适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機會嗎?

崔纓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階前,閉眼感受半晌,仿佛聽見院中棠梨樹花開,此時此刻,多希望睜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啊。

她忽然興奮地回頭,對曹丕說道:“二哥!纓兒打算送你一樣東西!”

曹丕笑而不語,坐在原地,巋然不動。

崔纓走上階,推門入堂,跪坐在書案前,放下豆燈。

她悄悄取出懷中先前那塊方巾,鋪展開來,研墨、揮毫,平心靜氣且一絲不苟地寫完六列隸體文字。

那個十九歲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着哈欠,就那樣慵懶地在一旁等着。

寫畢,崔纓置下毛筆,吹幹絹布上的墨漬,拈着兩邊巾角,輕步走到曹丕面前,羞赧着遞上。

“二哥,這是纓兒送的禮物,很珍貴,你可要好好收着哦。”

曹丕笑着接過,才發現那原是屬于他的方巾,看罷,滿心歡喜。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燭光如火,一同點染了這堂前院落。

彼時彼刻,隻有他們二人在清風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猶存,那絹布上所書,乃是《詩經》裡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鳥鳴嘤嘤。

出自幽谷,遷于喬木。

嘤其鳴矣,求其友聲。

曹丕,我叫崔纓,是“投筆請纓”的崔纓,亦是“鳥鳴嘤嘤”的崔纓。

這塊方巾,我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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