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曹操挑了挑眉,“孺子,爾何敢質疑鄭箋有誤?汝可知鄭司農何許人也?”
小崔纓哂笑道:“鄭公者,自是當世儒師,漢世經學巨擘。然,鄭公,便不會有錯嗎?”
席中群儒已坐不住,曹操臉色卻十分歡愉,崔纓繼續發揮她前世科班出身的優勢說道:
“《旱麓篇》乃文王祀禮以求福事,纓以為,欲解‘鸢飛戾天,魚躍于淵’,還應結合後句‘豈弟君子,遐不作人’。由是可解作‘君主惜才愛才,願培育青年才俊,以光祖業’,畢竟‘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至于今日,忽有蒼鷹低翔而至帳外,非為垂暮将死之因,乃天下動蕩,賢者‘逢時不祥’,故而‘鸾鳳伏竄,鸱枭翺翔’。龍擱淺灘終為龍,虎落平陽終為虎。鷹飛九天,雖不及鲲鵬扶搖萬裡,猶能施翮高翔,縱然垂暮,亦非學鸠斥鷃可比也。以民女為例,雖入奴籍,仍有清河崔氏之铮铮鐵骨,既如此,司空何所疑難?
“賈生又曾于《吊屈原賦》中雲‘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可知當世賢才,譬若鳳栖梧桐,見曹公之明德而後至,蒼鷹伏帳,此乃大吉之兆,正應了司空平定冀州之功,正預示着冀州群賢,将聞風而至,投入曹公帳下!民女不才,蒙二公子相救,離袁氏之宅而入曹氏之營,此乃司空明德昭昭,天命使然也。
“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侍。今群賢畢至,悉集茲曹公帳中矣,司空有何惡,纓委實不知。”
言訖,滿座愕然,良久,荀攸拍掌笑道:“善!善!今日攸等,皆為一女娃歎服矣。鸢飛落帳,若真如此女所言,明公今日,必得一冀州賢臣!”
崔纓有些納悶,荀攸言外之意,她怎麼聽不太懂?
帳内充滿了活躍的氣息,曹操笑出了額頭紋。
沉默須臾,他旋即狡黠地露出兩隻細狹的眼睛,那眼睛,盯得崔纓有些寒噤。
半晌後,曹操忽作感傷态,他語重心長道:“孺子,汝身份已明,無須驗矣。然孤今日,仍有一事要告知。”
“司空請講。”
“不日前,吾所派信使已探得消息歸來。尊父與尊堂,……皆已故去。”
此語既出,群臣刹那噤聲,包括曹丕,顯然,他也是剛得知。
恍若晴天霹靂,将崔纓的神經劈作兩半。
她癱坐在地,緊揪裙擺,随後紅了眼睛,愀然悲戚。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數年悉心養育之恩,數年歡聲言笑,隻在一瞬,化作碎片。她崔纓在這個世界的生身父母,竟就這般,與她陰陽永訣!她茕茕北上,曆盡艱辛,卻連最後一面也沒趕上!至親去世,在這個時代更如寄水浮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尋親歸途漫,我大君已殁。
小崔纓閉上眼,任那清淚淌滿兩頰。
“哀哉,痛哉!子欲養而親不待!汝一孤女,如何捱過這九載苦辛的?今罹此大難,無恃無祜,該當如何自處呢?”曹操盡露憐憫之色。
小崔纓伏首啜泣,咬着顫抖的下唇,哽咽道:
“念昔流離颠沛,每受折辱,冬無複襦,夏無單衣。作乞尋歸,唯心系家中嚴慈。如今,父母見背,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唏噓嗟歎之聲在帳中四起。
她正哭得迷糊,突然聽見一聲低沉沙啞的呼喚:
“阿瓠——”
那是阿翁給她取的乳名!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别人這樣喚她了!難道……剛剛隻是曹操的一番試探?
可曹操卻說:“崔公,令侄今已尋得,可出席一認也。”
衆人皆往屏風處投去目光,崔纓噙着眼淚,仰面看去,隻見屏風被三兩小卒撤走,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長須男子,正端坐在裡頭。他眉目疏朗,形貌與崔父有八分相似,甚有威嚴。
眼前之人,莫非就是崔纓那從未謀面的叔父崔琰?
他情緒與崔纓一般,有些激動,可他仍端莊地挽裳起身,趨步下階,步步謹慎,将她從地上扶起。跪坐許久,雙腿早已麻木,小崔纓艱難地站着,仰頭看向這個身高八尺有餘的先生。
那人悲喜交加,眼眶中泛着淚光,眼角已有清晰的魚尾紋。一時間,既覺着親近,又覺着生疏,既有與親人重逢的喜悅,又有無以言表的喪親之痛。
他抓起小崔纓的右手腕看了看,一下便看見右手虎口上的胎記,終于悲慨難持,蹲下身,細細看着她的臉,用袖子替她擦淚,哀聲道:
“無誤!無誤!是阿瓠!是我崔家的阿瓠!”
崔琰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的?
“阿叔?”崔纓不确定地小聲喚道。
崔琰笑着點了點頭,在她耳邊悄聲說:“阿瓠,阿叔來遲矣……”
此時,曹操起身,莊重地對台下衆人介紹道:“諸位,此君,即為清河崔公,崔琰崔季珪——”
帳中衆人遂肅然而起。
一番慨然認親過後,崔琰轉身揚袖,拉着小崔纓一起,恭敬地向曹操作揖行禮:
“孺子年幼無知,在帳前失儀,承蒙曹公寬宏,不與計較,琰感激涕零。前番幸由令公子相救,免遭屠戮,更賴曹公修書,将此訊告知崔某。琰連夜趕至,無以為報,願入曹公帳下,任憑驅馳。”
崔纓驚愕地看向叔父崔琰,可他神情淡然,好像早已準備好這番說辭一樣。
曹操聞言大喜,未着鞋履,匆匆下階,親自将崔琰扶起,還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笑眼盈盈道:
“公毋多禮!公毋多禮!公得與令侄重逢,某亦甚喜。而公願屈尊入操帳下,實為操之大幸也!即日辟公為别駕從事,不知公意下如何?”
“琰,願效犬馬之勞。”
曹操喜不自勝,連忙命人擺了一處席,單獨靠在主席旁。
“快快入座,快快入座!”曹操将崔琰請入席座後,方回到台上。
崔纓坐在崔琰旁側,愣愣着看着這發生的一切,完全沒反應過來。
卻見崔琰舉酒遙敬曹操:
“琰少年時,尚武輕文,年二十三,蒙家兄教誨,始讀詩、論,後從學北海鄭公,去家四年而歸。歸來方知,家嫂因難産故去,生下一男,又于當日亡失愛女。家兄四處尋覓不見,遂憂思成疾,臨終前囑托,務必尋得此女,歸入宗祠。琰見此女右手胎記,始為确信,知其必為吾親侄也。琰代小侄,複謝曹公救命之恩。”
想起帳外小卒密語,崔纓這才明白,崔琰被曹操從清河縣請來,一直隐匿在屏風後。
崔琰來了,聽着曹操作威作福,當衆人的面,考察她的學識是否與傳聞所說的一般無二,不管她怎麼被刁難,他也隻能在屏風外靜候,什麼也做不了。
印象裡,曆史上的曹操素來輕蔑世儒,譬如邊讓、祢衡、孔融之流。
曹操明知崔琰在場,卻仍考問崔琰兄女鄭箋之訛誤,而崔纓敢發聲打破鄭玄的學術權威,自然迎合了曹操之意。可是,适才那番阿谀奉承之辭,在屏風外的崔琰聽來,該是多刺耳啊?
依崔琰之性,隻怕入曹營并非其本願。
會不會是因為她,他才不得已出仕的呢?
看來,曹操先前收容善待崔纓的主要原因,其實是為得契機收崔琰入麾下,使其心甘情願為己效力。畢竟學成歸鄉後的崔琰,曾名震河北,深為袁紹重用。袁紹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曾互相争鬥,都想要崔琰為己所用。
想到這,坐在崔琰旁側的崔纓,百味雜陳,不禁與曹丕冷冷地對視了一眼。
難怪,那天紅帳之外,他表現得如此喜出望外。
原來,她早已開始淪為他人的棋子。
“季珪客氣,都是犬子之功。”
曹操向崔琰介紹起曹丕,曹丕坐在對席,立刻起身向崔琰施禮,儀态端正沉穩。
曹操的目光在兩席間徘徊,崔纓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隻聽他侃侃說道:
“令侄聰睿□□,飽讀詩書,兼懷書藝禀賦,不遜同齡男子,頗有君之風采。吾觀此女,體态雖羸弱,豪氣堪雄,孤甚是喜愛。連日裡,其與吾丕兒也甚是有緣,可惜犬子已有正室,不然就此定下婚約,與君同為一家,豈不美哉?”
聽罷,崔纓不禁咋舌,卻見曹丕隻平靜地看着他父親。
亂世軍閥之兒女,早就對交換利益的政治婚姻習以為常了吧?
見崔琰隻微笑以應,曹操繼續笑道:“孤另有次子名彰,虛長令侄三歲,已娶江東孫氏為婦;三子名植,與令侄同歲,尚未婚配,就此兩家皆為姻親,公意下如何?”
群臣歡笑,以為美談。
崔纓吓得臉色發白!
沒想到生死抉擇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