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者,健飛之猛禽也,焉得如此輕易中矢?”曹操的聲音雄渾而古怪。
虎豹騎總督曹純雙手拾起斃鷹:“司空,此乃一隻垂暮之鷹。”
“何處來的黃口小兒?敢在帳前射箭,竟将一隻将死之鷹射落司空跟前!是何居心!?”曹仁上前厲聲呵斥道。
崔纓屏住呼吸,緊張得不敢說話,幾乎快将頭埋進泥土裡去。
曹丕悄悄對曹操說了幾句,須臾,但聽得曹操笑道:“我等飲酒正酣,忽聞帳外似有鷹鹫悲鳴,隻當帳外有位馴鷹壯士,遂攜手出帳,一探究竟,不料,竟隻是一小小女娃在玩弄弓箭耳。”
衆将士對視罷,隻好都跟着曹操微笑了。
“孺子,起身,近前來。”曹操命令道。
崔纓緩緩起身,走上木階,灰頭土臉地來到衆人跟前,不知該向曹操行何禮,隻好低頭不語。被曹營文武官員環繞,緊張的氣氛一度令她窒息。
曹操從死鷹身上拔出那支羽箭,微微俯身,遞到她面前,語氣不緊不慢:“将死之鷹,死不足惜。你拿着它,回到原地,再射一次,射轅門。”
崔纓顫巍巍地接過曹操手裡的箭,下一刻,便與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對視,她慌忙垂下眉眼,大氣不敢出。
曹丕按劍俯身,溫和遞過一把長弓,崔纓雙手接過,才發覺它比先前的弓都要輕,曹丕也不顧她驚詫的神情,隻回到曹操身後,恭敬站着。
崔纓明白了,現在除了自己,誰也幫不了她。
于是她抱弓轉身,走下木階,回到剛才射箭的地方,對着五十米開外的轅門挽弓拉弦,吸氣凝神。
箭發離弦,弦聲鳴鳴。然而遺憾,還是未中轅門辄半空跌落,崔纓落寞折返,伏跪階下。
“心有餘,而力不足矣!”曹操摸須笑道,“足可見,适才此女射殺暮鷹,不過戲耍間之巧合耳!如此,雖是垂暮之鷹,又有何可懼?”
諸将聞言,莫不附和歡笑。
正在此時,從暗處冒出個無名小卒,附在曹操耳旁說了幾句,曹操于是笑眼盈盈,低語吩咐了些什麼,小卒領命而退。
“諸君,這突降之‘鷹’也見過了,仍舊歸宴飲酒罷。”
“唯——”
“崔纓,你且一同入帳來。”曹操又補充了一句。
衆将聞言,面面相觑,紛紛竊語揣測這小女孩的身份。怔怔地看着曹操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沒入深帳,小崔纓倒吸一口涼氣,心髒砰砰直跳。
崔纓啊崔纓,别怕,别怕,你一定要冷靜,曹操是這個時代最高權力的統治者代表,一定要謹慎說話,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營衛打簾,崔纓颔首入帳,不敢平視,餘眼卻在細細留意帳内陳設:典型的漢式軍帳,九枝連盞燈将木制的地闆映照得十分锃亮,筵席鋪設盛大,案幾整齊排列,侍婢垂手而立,曹操高坐上席,左右各有倡優,身後更有層層屏風。
衆将坐回原席,短箫铙歌繼續。步入大帳後,崔纓趨步上前,行至席央,行稽首大禮:“民女不知禮數,一時玩樂,還望司空恕罪。”
崔纓微微擡頭,卻見曹操緘默不語,似有嚴肅之色,他自行挽袖,舉勺盛酒,兀自獨酌,好像在等待着什麼。衆人猜不透曹操之意,皆不敢妄自發聲。于是半晌過去,席宴仍舊隻有笙樂聲,帳内氣氛莫名焦灼。
一想起眼前之人,就是史書裡那個會奪自己性命之人,代入感莫名強烈,崔纓突然恐懼起來,哆嗦着握緊雙拳,幾乎快将指甲嵌進肉裡。再一瞬,回憶起從前在外遭受着重重磨難,今又在此忍受權勢壓迫,一時間,她竟大汗淋漓,頭暈目眩。
“汝,何故汗如雨下?”曹操突然發問,瞬間将崔纓驚醒。
“因為……因為……”崔纓結結巴巴,答不上話,曹丕在一旁坐着都替她着急。
完蛋,一緊張,前世學的什麼古文都不管用了,都想不起來了。崔纓心慌不已,瘋狂在腦中組織語言,忽然靈光乍現,于是顫聲應答道:
“初見曹司空威顔,民女戰戰惶惶……故而汗出如漿。”
“那為何适才帳外,汝未嘗出汗?”曹操好玩似的笑問。
“戰戰……栗栗……汗,不敢出。”
席中文武幕僚聽了,紛紛輕聲掩笑。氣氛總算活躍了些,崔纓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努力平複心情。
不怕,不怕,他曹孟德又不是老虎,我謹言慎行、随機應變就是,好歹我也是真的清河崔氏,還怕他為難不成?于是崔纓漸漸冷靜,鼓起勇氣,慢慢擡起頭來,去直視台上那個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臉。
“上前,來孤席側坐下——”曹操命令道。
“唯。”小崔纓再拜叩首,挽起裙裾,聽從其言。
曹操見她颔首低眉,仍有怯意,遂拿起一卷竹簡拍在她肩上,唬得她一哆嗦。
“擡起頭來——”
這一刻,崔纓仿佛體會到了聖旨臨頭的感覺。
不管了,豁出去!
于是與曹操雙眼相峙,她故意露出天真的神态,閃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微笑以對。
他在打量着崔纓,崔纓也趁機打量着他。
曹操早已換下獵服,頭戴冠帢帽,身披輕绡舊裳,腰佩盛巾鞶囊,席側一雙單色鞋履,看着已穿多年,席後還有多扇屏風,并無多少花紋雕飾,甚至有補納的痕迹。隻是屏風後,似有人影晃動。
早在前世就聽過,曹操“雅性節儉,不好華麗”,于軍營中“輕佻無威重”,果真如是。崔纓暗暗莞爾,垂眉聽候。
“嗯,像,确實像。”曹操收回竹簡,點頭笑道。
衆人迷惑,謀臣席列首席中人問道:“此系何人之女?不知司空言者,與何人相像?”
曹操并不答,隻轉頭看崔纓:“孺子,你是何身份,且自行說來。”
崔纓沉默片刻,提裙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階前跪下,作揖拜道:“民女姓崔名纓,清河縣東武城人氏,家父諱名霸,家叔諱名琰,字季珪。”
滿座嘩然,曹操卻不動聲色地發問:
“汝年歲幾何?”
“民女今年十歲有四。”
“你說你是清河崔氏女,幼時遭人拐賣,沒入奴籍,後又自行北上,尋回冀州,聞此言者,莫不覺荒誕。孤曾派人探得,崔府确于數年前走失一女,也确實對得上年齡。隻是時過經年,容貌多有所變,未免難辨真僞。孤久慕清河崔公盛名,知琰為其兄尋覓亡女多年。坊間傳言,其女生來聰穎,奇賦異禀,幼即工書,似男子般好讀經卷,遍覽詩書,目之而不忘。你曾身沒奴籍,又現身袁宅,今有何能,足以自證身份?”
看來是那些坊間傳聞勾起了曹操興趣,他由是生疑,想借機驗證一番。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權當畢業答辯,又有何妨?多年前在崔府中學得的一星半點兒儒經,崔纓早已忘卻,可奇怪的是,前世所學所背的古籍,仍記憶猶新。
“司空所說甚是,當今天下大亂,人人皆欲攀附士族名門,以圖自保。适才司空也提到,坊間傳言裡的清河崔氏,自是名門閨秀,飽讀詩書。民女雖早年與家人離散,但兒時所背詩、禮,所學孔孟之道,所覽諸子百家之言,并未忘卻多少。司空大可當筵考問,一試便知。”
曹操哈哈大笑,他想要的正是這小崔纓最後一句。
小崔纓信心滿滿,正準備好了應答曹操關于《詩》《論》《史》《禮》的考問,曹操卻不按常理出牌,揮袖命人端來一物,正是她之前所寫的兩塊竹片!
崔纓不禁暗道不妙。
神童者,當世多有,不足為奇,他曹家就有三個,曹操怎麼會稀罕。
曹操稀罕的,是那個女童“幼即工書”的本領。
要知道,曹操也是享譽後世的漢末書法大家之一。
那一刻她心想:關公面前耍大刀,此後,我大約是要完了。
“你說沒入奴籍,更流亡多年,如今仍能将八分寫得這般娴熟,恕孤未敢信也。”
嗯?八分?那是什麼?小崔纓亮晶晶的眼睛愈發清澈了。
“公達,取此二物與諸君一賞。”曹操示意首席謀士上前,但見那人面相敦厚,正值中年之齡。聞其表字,崔纓已知他是荀攸荀公達。
文官們傳閱罷竹片,議論紛紛。
曹操繼續發問:“你所寫的八分,變波、磔而為撇、捺,且側、啄相依,行雲流水,似兼有章草與小草之妙,若無經年習練,怎有如此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