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畫面太具沖擊性,駱星心髒一顫。
旁觀已經有人反應過來,去攔架,分開兩人。剛在廣播裡播完通知的老魏趕到場,大發雷霆。
齊禮瑞面色蒼白如紙,冷汗直流,大熱天裡涼意從四肢百骸泛起,巨大的驚恐吞噬了他。眼眶中不斷分泌出淚水,産生了仿佛真的被灼燒、被捅穿的幻痛。
混亂人群中,駱星把夏榆拉到一邊:“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打起來?”
夏榆也處于驚魂未定的狀态,聲音虛軟,帶着後怕:“我就跟齊禮瑞讨論了江雲憲幾句……
齊禮瑞以為他是新來的好欺負……”
駱星大概也猜到了,是齊禮瑞先動的手。
她無語至極,反倒笑了:“你們真的,腦子都有病。”
“我又沒讓他找人麻煩!”夏榆強行鎮定,裝腔作勢地揚起下巴,“你憑什麼教訓我!”
“沒人教訓你。”駱星松了松草帽的抽繩,轉頭就走。
勞動日發生的事故在小厘山傳得飛快。
江雲憲的名字被很多人知道,一時間成為話題的中心。
白天的勞動讓人精疲力竭,夜晚在影音室組織看電影,睡倒一大片,四面八方時不時響起鼾聲。
駱星趿拉着人字拖,咬着綠豆冰棒從後門出去,繞過幾道長廊,一路散步,不知不自覺中到了禁閉室。
今夜繁星滿天,深藍的夜色流淌在山林間。
樹葉簌簌作響,别處熱鬧,到了這邊,像被一道隐形的門隔開,有種别樣的寂靜。
駱星站在門外,揚手逮住隻螢火蟲。
她一松手,螢火蟲從窗戶縫隙飛進了室内,颠簸中逃竄,被江雲憲毫不留情拍死在窗框上。
他因為跟齊禮瑞的紛争,又被關了禁閉。
兩人隔窗而對。
駱星的笑容帶着嘲諷:“這地方像是專程替你準備的。”
禁閉室内沒開燈,江雲憲面部輪廓被模糊,攻擊性不減,眼瞳漆黑,“你來看熱鬧?”
“當然不是,我沒那麼無聊。”駱星嚼着綠豆冰渣,唇齒間留有冰涼微甜的滋味,向他送去忠告:“跟你動手的那個叫齊禮瑞,以後離他遠點吧,是個神經病。”
“你認識?”
“我跟他初中在同一所學校念的。”
駱星以前在齊禮瑞手裡吃過大虧,盡管後來對方道歉了,卻還是讓人覺得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
冰棒上融化的綠豆汁滴在腳邊,兩隻螞蟻順着牆縫爬來,圍繞深綠色的甜蜜陷阱團團轉。
駱星蹲在地上垂着頭,用竹簽戳它們,不斷畫圈攔路。
不知道江雲憲還有沒有在聽,她自顧自地提醒:“齊禮瑞喜歡夏榆,他可能是為了替夏榆出氣,才針對你。”
“夏榆是誰?”
“……”
駱星靜了兩秒,耐着性子道:“王甯甫的表妹,王甯甫跟江家顯走很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夏榆今天戴了頂檸檬黃漁夫帽,顔色很亮,你應該有印象吧?”
黃色漁夫帽,江雲憲确實有印象。
對方莫名跑到他面前來問這問那,趾高氣昂的,他沒搭理她。
駱星想象得出大小姐被無視時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問你什麼了?”
“出生年月日。”
駱星明白了,夏榆估計想搞清楚江雲憲和江家顯兩個究竟誰年長,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所以呢,你哪年哪月出生的?”駱星明知故問,她其實知道答案。
江雲憲來小厘山的第一天,她撿到了他從書包裡掉出來的身份證,看清了上面的出生年月日。
“……”
“不能說嗎,男生的年齡也是秘密?”
“那算了。”駱星扔掉竹簽,放過地上的螞蟻,拍拍手站起來。
今晚的大發慈悲,好心提醒,像突發奇想夢遊到了禁閉室門外。
江雲憲看着面前的磨砂玻璃窗,她的影子如山中精怪拓印在上面,搖晃不定。
他的聲音晦暗不明:“為什麼要來跟我說這些?”
“突發善心嘛,你吓唬齊禮瑞那下,挺爽的,解氣。”
“你讨厭他?”
“非常。”
駱星毫不避諱地暴露記仇且睚眦必報的本性。
“你沒再繼續盯我了。”
“江家顯說不用盯了,”駱星看了眼手表,影片快要放完了,她要走了,視線重新投向禁閉室,“你跑不了的。”
“我不打算走了。”江雲憲說。
駱星大概有點意外,投映到玻璃上的灰色影子偏了偏頭,似乎在辨别江雲憲話裡的真假。
“你能想通那最好了。”她說。
就是不知道信沒信。
*
駱星回到影音室的時候,音箱裡響起片尾曲,屏幕上黑白字幕滾動,畫面不斷閃回。
陸續不斷有人往外走,響起椅子拖拽和窸窣的腳步聲。
江家顯仰躺着,臉上蓋了本書,聲音悶着傳來:“上個廁所這麼長時間?”
駱星:“便秘。”
“……”
“裘柯和王甯甫呢?”
“樓上,鬥地主。”
“你不去?”
“等你啊。”江家顯拿掉罩在臉上的書,突兀地直起身,與旁邊椅子上的駱星距離忽然拉得很近。
借着屏幕熒光,駱星能看清他眼睑下的褐色小痣。
她垂下眸光。
江家顯把書擱一旁,問她:“今天跟江雲憲打架的那個人叫齊禮瑞?怎麼感覺名字有點耳熟,像在哪聽過。”
駱星的表情頓時變得有點奇怪,“你不記得他?”
江家顯疑惑:“我應該記得他?”
駱星沉默了幾秒,“他初中跟我們同一所學校,是我隔壁班的,中途轉學走了……”
見他仍舊印象不深,駱星隻好提醒他:“文龍的幹兒子,他管文思叫幹姐姐。”
江家顯終于在繁雜的人際關系網裡捕捉到零星的記憶,與此同時,不知道為什麼,感到了一絲心虛。
電影片尾曲播完,屏幕徹底熄了。
有同學打開了影音室的大燈,瑩白燈光裡,駱星被刺得眯了下眼睛,她笑了笑:“貴人多忘事,他以前還經常跟你攀關系,在外面管你叫哥……”
江家顯不承認:“我媽就生了我一個。”
駱星選擇止住敏感話題,不再往下聊了。
關于齊禮瑞,駱星的記憶總要比旁人深刻,刀戳在她身上,隻有她感覺到疼。
駱星其實是個會暗戳戳記仇的人,有時候她選擇不說,但她什麼都記得。
就像江家顯初見的那句“蠢死了”。
就像剛來洛京時的種種遭遇。
不再提,不代表忘記。
記憶的暗匣收攏了太多秘密,替她築起高牆,她對所有人設防。
*
四年前。
章連溪身上珠寶首飾繁複,穿着香雲紗旗袍倚靠在黃花梨木椅上,翻閱婚禮宴客名單,右手不緊不慢搖着檀香扇。
駱星放學被司機接回家,站在門檻外,章連溪朝她招招手,“快進來。
“新學校怎麼樣,你剛轉學過去,能适應嗎?”
駱星放下書包,張嘴咬了口遞過來的鮮甜荔枝肉,徐徐香風吹亂她一頭短發,“學校環境不錯,我剛去一天還沒記住路,地方太大了,還得熟悉熟悉。”
“同學好相處嗎,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哪有那麼快,大多都還不認識呢。”
章連溪心說也對,轉頭叮囑管家,讓廚房明早做些點心,讓駱星帶去學校分給班上同學,借此拉近距離。
第二天清晨,駱星吃完早餐,沒等到點心,她以為廚房那邊忘了。
去問了一嘴,廚房沒人應這件事,各自忙碌着。
駱星杵在富麗堂皇的餐廳裡,攥着書包帶安靜站了一會兒,就在管家以為她會沖去找章連溪告狀時,她對鏡整理好校服,直接出門了。
當晚章連溪又問駱星在學校有沒有交到朋友。
“我讓廚房給你做的泡芙塔呢,分給同學了嗎?”章連溪知道駱星以前有護食的壞毛病,刨根問底,要得到确切答案,督促她的交友進程。
“分了,他們說好吃。”駱星面不改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