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察覺到管家的視線。
來到孟家,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父母離世不久後寄人籬下的那段時光。
小姨在這個家的處境并不如想象中好,她是高嫁,在外人看來也是攀附,靠愛情維系的這段豪門婚姻能持續多久呢?
“等周末了可以帶同學來家裡玩……”
“小姨,”駱星顧左右而言他,“這附近是不是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上次撞見過,今天我又在學校食堂看見他了……”
章連溪聽她描述外貌特征,想了一圈,“你說江家的嗎,應該是叫家顯?”
她初來乍到,也尚未在圈子裡混熟,隻知道個大概。
透過雲層般的濃密樹蔭,章連溪指了個方向,被幽靜綠意覆蓋的别墅建築露出一角。
“那邊是江家,離得很近,兩家人經常走動,改天叫你姨夫帶你過去拜訪,認識認識。”
駱星可有可無地應了。
她對新朋友不敢興趣,甚至有點抗拒。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跋扈張揚的臉,明黃色球衣像盛夏的烈日般灼眼。
繼那日撿球事件之後,駱星屢次在學校新食堂撞見他。他身邊總烏泱泱一群人,自發形成一個熱鬧的圈。
随便拉個同學問問,就能問出他的名字,江家顯,太出名了,全校師生都知道他。
永遠處在話題中心的人。
學校論壇的匿名貼裡,有無數關于他的或隐晦或熱烈的告白。
即使後面駱星被姨夫帶去江家,被雙方長輩鄭重其事地介紹認識,她跟江家顯也無多少交集。
直至偶然的一天,發生了意外的插曲。
校外研學活動結束,回程途中經過加油站,駱星從排長隊的廁所擠出來,發現被自己被落下了。
班委清點人數時出現纰漏,老師和同學都沒發現少了個人。
駱星弄清狀況以後,給章連溪和班主任分别打了電話。
十來分鐘後,倒回來接她的不是學校大巴車,而是一輛通體漆黑的改裝卡爾曼,轟鳴疾馳而來,帶起飛揚的塵土,刹車在她面前。
副駕車窗降下,露出江家顯的臉。
他把墨鏡往下扶了扶,擡下巴向駱星示意,“上車。
“你小姨讓我來接你。”
越野車型,又高又大。駱星手上拎着水壺,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後座還有兩人,一個頭靠U型枕,頭微往後仰着,乜斜着狹長的狐狸眼,沒太睡醒的模樣。
一個頭發有點炸毛,綠色夾克搭橙黃發帶,銀灰褲鍊叮當,渾身上下有點吵眼睛。
兩人正往旁邊讓,留出個位置。
炫黑色充滿科技感的内部空間足夠寬敞,三人并排坐也不會覺得擁擠,駱星還是貼着車門,盡量縮小自己的占地面積。
“妹妹?”裘柯打量駱星一頭有些泛黃的短發,不确定地問她:“是妹妹吧?”
前排的江家顯發出嗤笑。
“女的。”駱星說。
她一開口,音色幹淨,語調平穩沒有起伏,透出不動聲色的疏離,但意外地好聽。
“你這打扮,夠有個性的。”
“我裘柯,”裘柯說,又指了指旁邊男生,“他王甯甫。”
“你叫什麼?”
“駱星。”
裘柯尚不清楚她來路,對她充滿好奇,老是問東問西。
王甯甫抽出脖子底下的U型扔過去,讓他閉嘴。
駱星視線在前後座幾人之間暗暗地逡巡,保持警惕。
慢慢的,他們仨聊着自己的話題,過了會兒,開始對司機發起言語轟炸,軟磨硬泡,想去踩一角油門過過瘾。
司機應該跟他們相熟,求饒道:“少爺們,别亂來,真要出什麼事了我擔不起。”
裘柯說:“等我拿駕照了……”
司機立馬接茬:“等你拿駕照了再說。”
駱星聽着他們插科打诨,很安心地被忽略掉了。
車窗外是陡峭的石壁,山體砂石裸露,山腳下生長着稀疏的茶褐色灌木。
左側河水湍急,一道筆直無垠的公路仿佛直通天盡頭。
駱星悄悄拍了兩張風景照發給章連溪,告訴她别擔心,自己已經上車了。
那晚江家的司機最後送駱星,到孟家宅子前,江家顯鬼使神差地陪她一起進門,說讨口水喝。
“你是啞巴嗎?”
江家顯說話依舊不怎麼客氣。
一路無話的駱星停在石徑上,草坪的圓形地燈投射出柔和光暈,像許多面古樸銅鏡,照見江家顯臉上的不悅。
“謝謝你讓司機倒回來接我,還送我回家。”駱星說。
“原來不是啞巴。”
江家顯輕諷。
進了屋,駱星才發現今天孟家有好多人在。
剛參加完全球公益慈善活動回家的老太太,旁支的親戚,耄耋年長的,尚在襁褓吱哇大哭的,齊聚一堂,十分之熱鬧。
對駱星來說大多是陌生面孔,反而江家顯熟稔得像在自己家,自如地與長輩們打招呼。
因為駱星和江家顯是一起進屋的,年紀相仿,還同校,所有人默認了他們是朋友關系。
駱星察覺到那些審視的目光,和大人們前後微妙的态度變化。往後許多時刻,她體會到跟江家小少爺來往的諸多隐藏福利。
連管家傭人的态度也變了。
駱星像蹒跚學步的孩童,不斷摸索着在這個家中适合自己的位置,也慢慢領會其中訣竅。
章連溪誤以為她真與江家顯交好,樂見其成,數次邀江家顯他們來家中做客。
江家顯多精明,自小見慣了名利場,他對駱星的那丁點好奇被消磨幹淨後,也不剩多少耐心。逆反心理作祟,湊上來的,他偏看不上。
他如此,他那個圈子也如此。
接觸機會一多,駱星跟裘柯他們更熟了,關系卻不如在越野車上見的第一面。
她巴巴湊上去,裘柯笑話她:“你那會兒不是挺拽的嗎,坐車上,一聲不吭,要跟我們劃清界限似的。”
“那時候不識擡舉,”駱星賠笑,“不知道跟着你們混好處這麼多。”
江家顯讨厭她這副奴顔婢膝的樣子。
“奶奶這周五生日,讓你晚上去孟家吃飯。”
其實不必駱星多嘴,以兩家的交情,江家顯自會跟着長輩前去赴宴。
駱星的傳話越發顯得别有用心。
江家顯無視她,從她身邊走過,捎帶厭惡的态度,影響了旁人對駱星的态度。
學校同年級的人都知道那個新來的轉校生不受江家顯待見。
小組作業被刻意無視,體育課組隊落單,被同學“不小心”碰掉在地上的書,明明上交了卻不翼而飛的試卷……那是駱星黴運纏身的在洛京度過的第一個新學期。
除卻這些明裡暗裡的絆子,駱星受過最嚴重的傷,源自齊禮瑞。
——隔壁班的一個男生,跟江家顯他們組隊踢過球。向來以江家顯的朋友自稱,也是個鞍前馬後的角色。
這在駱星看來,多少有點狐假虎威。
駱星遇到齊禮瑞的概率不高,一次在駱星打掃的包幹區,齊禮瑞路過,吐掉的槟榔殘渣和唾沫飛濺到光潔的白色地磚上。
一次在集體跑操時,駱星被絆倒。
赤裸裸的,被針對的惡意,即便過去再久,也讓人無法忘記。
那天周五,孟老太太的生日晚宴,駱星在醫院度過,因為她的右腳骨折。
事情的後續是齊禮瑞來醫院道歉,章連溪護犢子,氣憤至極,偏偏齊禮瑞認錯态度良好,咬定絆倒駱星純屬意外。
他立在病床前不斷鞠躬賠小心,誠意滿滿,叫大人們不好再計較。
隻有駱星能看見的角度,男生露出一個吊詭的笑。
眉型短促,突出的顴骨擠壓着眼睛,兩條法令紋擴展,像懸起的刀,不知下一秒要殺誰。
之後的一段時間,駱星坐輪椅去學校上課。她沒去找江家顯,江家顯反而不習慣,主動來班裡找過她一兩次。
“腳怎麼弄的?”
江家顯對齊禮瑞所做的事一無所知,那些因他而起的刻意針對似乎也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跑操摔的。”
駱星埋頭寫作業,手速飛快。
“真有你的。”
“有人使絆子,我才摔倒的。”駱星從題海中擡頭,迎上江家顯的眼睛,“是齊禮瑞。”
江家顯抱着球,青春的面龐被汗水浸濕,頭發往後梳,露出飽滿的額頭,那雙眼睛裡經常流露出不自知的傲慢。
他不在意地點了下頭,也不問具體緣由,“那是他不對,叫他來跟你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