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星彎腰,伸長了手夠到筆,撿起來還給人家。
對方道謝。
剛點完菜回來的陳英認出他來,“小魏?”
男生是洛京農業大學的研究生,跟着導師做某個鄉村建設項目,連着兩年來枝陵底下的鄉村走訪,機緣巧合下與本地人陳英結識。
陳英對學曆高的人有濾鏡,又極度社牛,誇得小魏面紅耳赤。
隔壁那一桌子全是小魏的同門師兄妹,他們聚餐,剩兩個主位空着。
已經上了水果和前菜,卻沒一個人動筷。
鄭重其事在等着什麼人。
隔着半米高的隔斷牆,駱星聽見他們當中有人說,“導兒怎麼還不來?”
“肯定在跟江教授叙舊呗。”
“我也想加入他們……”
這話一出,惹來陣陣哄笑。
駱星最近對“江”這個姓氏分外敏感,偏偏還有同樣的後綴。
她心想,總不至于這麼巧。
手裡突然被塞了個塑料袋,是章連溪提前囑咐金芙蓉的一個成員買來了藥油,駱星解開袋子看了看,裡面還有軟膏和棉簽。
“謝謝,”駱星說,“多少錢,我轉給你。”
“班主給過錢啦,你趕緊去擦藥吧。”
餐桌周圍空間狹小,人又擠,駱星拎着塑料袋起身,問服務員洗手間的位置。
這時,隔壁桌的學生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七八個人齊刷刷的動作,頗引人矚目。
個個收斂了談笑,神情變得拘謹。
駱星循着他們的視線,看見一高一矮的兩個男人,向這邊走來。
駱星隻注意到後面那個格外高的,被黑色大衣襯得身形挺闊颀長,鼻梁上架了副銀框眼鏡,掩住漆黑眼睫,線條淩厲的面部輪廓被傾瀉的白熾燈虛化,如玉般泠然。
從外面進來,攜風帶雨。
駱星隻敢偷看這一眼。
瞬間别開目光,側過身躲避,快步走開了。
她進了洗手間,迎着燈光看鏡子裡的人,拆除了繁複的頭飾後,随意挽了個低低的馬尾,濃厚的舞台妝沒有完全卸幹淨。
臉頰上暈染着粉紫的色塊,眼妝斑駁,沙礫般的亮片黏着眼睑下一小片皮膚,擦不幹淨。
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就現在這張臉,駱星暗暗祈禱,又心懷僥幸,剛才的匆匆一眼應該不至于讓江雲憲認出她。
這家酒樓的洗手間是男左女右的劃分,中間的公共區設置了兩排洗手池,靠牆的角落有幾個樹狀圓墩,和兩盆用作裝飾的圓葉蒲葵。
駱星坐在圓墩上再次檢查膝蓋,傷勢看着比半小時前瘆人。
白皙皮膚被大片淤青覆蓋,骨骼支起處透出泛黑的绛紫色,滲出猩紅的血點。
駱星歎了口氣,拆開藥油和棉簽的包裝。
藥油的瓶蓋格外難擰,她兩根手指被磨得通紅。
大力擰開的一瞬,瓶蓋飛了出去,棉簽從塑料袋口滑落,散了大半,眨眼間遍地狼藉。
手機還湊熱鬧地嗡嗡響。
駱星頓覺頭疼,手忙腳亂地接起這通來自章連溪的電話。
“……是,買藥給我了,藥油和噴的都有。”
“她說你給錢了,不肯收我的錢。”
“好,嗯,我知道……你别喝太多酒……”
駱星聽着電話,低垂的視野中驚現一隻男人的手。
修長幹淨,骨節分明,手背皮膚下繃起的青筋和嶙峋的腕骨隐隐透出力道。
他彎腰撿起瓶蓋給駱星,駱星下意識張開手掌接着,又見他把那些弄髒的棉簽一根根拾起,扔進垃圾桶。
章連溪的電話已經挂斷,駱星曲着一條腿,青紫的膝蓋裸露在外,像一尊被海浪沖刷的礁石,禁锢在圓墩上動彈不得。
江雲憲比她自然。
省略掉寒暄,半蹲在她面前,替她檢查膝蓋。
“腳踝有沒有扭到?”他問。
“沒。”
駱星聽見自己虛浮的聲音,落不到實處。
腳踝被溫熱的手指握住檢查。
駱星的心髒好像被同時攥緊,被燙着一縮。
她那點兒往回撤的力道對江雲憲而言,可以忽略不計,他帶繭的指腹試探性地按壓了幾處位置。
“這裡有沒有受傷?”
“沒有。”
這次駱星回答得更快。
她甚至忘了傷口的疼,惦記着臉上慘不忍睹的妝,心裡滿是窘迫。
剛想問江雲憲怎麼來了枝陵,就見他接了個電話。
武仲在電話裡問江雲憲人哪兒去了,菜都上齊了。
“你們先吃。”江雲憲說。
“你江大教授不來,這群小崽子不敢動筷啊。”
“不用等我。”江雲憲敷衍道,視線片刻不離圓墩上的人。出風口正對這邊,她鬓邊絨絨的碎發随風而動,掃過眼尾。
江雲憲沒忍住,伸手撥了下,仿佛再熟稔不過的、臆想中做過千百次的動作。
駱星微僵,始作俑者卻渾然不覺,仿佛真在專心應付這通電話,直到結束。
“我一個朋友來這邊出差,約我吃飯。他是農大的老師,還有幾個學生也在。”
駱星反應兩秒,意識到江雲憲在向自己解釋和交代。
他卻沒問她是怎麼傷的。
江雲憲拿起墨綠色的扁口玻璃瓶,把藥油往手上倒,幾下搓熱了掌心,敷上駱星的膝蓋。
“有點疼,忍着點。”
駱星頓覺一陣辛辣灼痛從皮肉裡燒起,被點了一把熊熊烈火。
她忍痛不肯發出半點動靜,緘默地看着蹲在面前替她上藥的江雲憲,用目光描摹他烏黑發間小小的發旋。
那張側臉清隽,半邊身體泯沒在蒲葵撐開的扇狀陰影裡,連頸間的皮膚都被鍍上些許灰調的冷意。
直到他說:“好了。”
駱星回過神。
“先晾一晾,别全蹭掉了。”
江雲憲打開水龍頭,沖掉指縫間殘留的藥油。
他沒有着急走,過了幾分鐘後,等駱星一節節放下堆疊在膝上的寬松褲腿,他彎腰收拾好塑料袋,随她一同走出去。
“吃完飯回去嗎?”他問。
駱星點頭。
“住在外公家?”
“嗯。”
“等我一起,還沒去拜訪過。”
好像隻是普通的寒暄。
不像多年未見的朋友,更不像新婚的丈夫與妻子。
通往酒店大廳的走廊,很短的一段路程,駱星心生恍惚,她至今仍覺得不真實。
她沒騙李似宜,她真沒談過,但三個月前,駱星和面前這個男人領了結婚證。
他是繡嬸口中如今已“高攀不上”的江雲憲,也是當年小厘山上穿着舊衣的清癯少年。
他們認識的時候才十七歲,他們的遇見沒有任何供人遐想的空間,是一場反浪漫主義。伴随着酷夏的暴雨,和灰塵蒸騰的沉悶躁意,像季風過境,途經駱星動蕩不安的夢。
片刻的走神後,駱星回到了自己的飯局上。
這頓飯她吃得心不在蔫,陳英跟她講客氣話,說不好意思剛才衆人沒等她就先吃上了。
駱星不在意地搖搖頭,心思還遺落在隔壁桌。她與江雲憲的直線距離不到半米,背對而坐,一個回頭便能看到。
“能不能借我一片卸妝巾?”
飯吃到一半,駱星擱下筷子,向旁邊的女孩借了卸妝巾和小鏡子,細緻地擦掉了臉上塗抹不均的細粉和亮片。
粉白臉頰恢複了素淨,五官清秀,像水墨畫裡雲銷雨霁處的留白,濃淡相宜。
32号桌衆師生離席的時候,33号桌的金芙蓉衆人還沒散場。
江雲憲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搭在手臂上,把武仲送出酒樓大門,自己卻不走。
武仲有些莫名,摸不準他打什麼算盤。
“等人。”江雲憲說。
幾個學生也賴在原地,拖拖拉拉的,武仲打發他們回賓館休息,他們不怎麼樂意。
“行了行了,”武仲看穿學生們的小心思,打趣道,“想跟江教授合影直說啊,有我在,這個面子還是有的。”
說完用手拍拍江雲憲,“得有吧?”
江雲憲淡笑:“有。”
學生們雀躍,一窩蜂擠過來,叽叽喳喳商量站位。
這時,酒樓大門口湧出一群人,金芙蓉那桌終于散場了。
他們因為今晚登台演出的緣故,無論男女,臉上都帶濃妝,有的沒來及卸便來了酒樓填肚子,被室内的暖風熱湯一熏,劣質妝容脫落,變成潦草鬼面,頗具視覺沖擊。
又喝了酒,七嘴八舌,打翻了麻雀窩。
駱星是其中最安靜的一個。
耳邊太吵,她随着人潮低頭往外走,沒注意到大理石柱後預備拍照的師生。
“阿星——”
江雲憲這一聲有些突兀。
聲線低沉,平靜無瀾的語氣,分貝也沒有多大,卻在嗡嗡的嘈雜裡穿透空氣,讓駱星定在原地。
“過來這邊。”
駱星也不知怎麼被邀請進了拍照的人群當中,她被簇擁着,站在江雲憲身邊。
武仲和學生們目光在她和江雲憲之間流轉,好奇快要從眼裡溢出來。
“不介紹一下?”武仲率先問江雲憲。
“我太太。”
駱星聽見江雲憲這麼說,濃密的長睫倉促地眨了下,海藻般的長發散在雪白的頸窩裡,臉被圍巾遮擋住大半。
突如其來的驚天八卦震得武仲一懵,他先前可是沒聽見半點風聲。學生們則在起哄,都是一副想問不敢問的樣子。
衆人表情精彩紛呈。
被委托拍照的門童端着相機,讓大家看前方。
駱星配合大家拍合照時,習慣行地微微揚起唇角。左手邊是江雲憲,手臂挨着手臂,他們之間沒有間隙。
遠處的鐮刀月像盞火苗微弱的夜燈,近處霓虹閃爍。
畫面定格的那秒,所有人看向鏡頭。
而江雲憲在看駱星。
被長久注視過的人不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