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在哪?”】
簡單兩個字,讓駱星心頭一跳。她解鎖手機屏,借回消息的由頭避開繡嬸。
【駱星:“在外面。”】
【駱星:“怎麼了?”】
【江:“有份資料,想讓你幫我去書房找找,急用。”】
【駱星:“抱歉,我不在家。”】
【駱星:“現在還在港市出差。”】
那邊大概很忙,沒有再回複。
駱星等了一會兒,見手機徹底沒動靜,才熄了屏。
照顧老太太起居的阿姨掩門出來,小聲說老太太已經歇下了,駱星不便再打擾,徑直出了門,從别墅離開。
夜雨淅瀝,漆黑的地面反着光。
網約車還沒到,她再次掏出手機,看了眼沒動靜的對話框。點開那人的頭像,是隻小狗的後腦勺照,黑黃兩色的毛,炸乎乎的,看着還有點像狼。
這麼多年過去,這位頭像根本沒變過。
不知是真長情,還是單純懶得換。
駱星在對話框裡敲:“資料的事解決了嗎?”
片刻後,又一個字一個字删掉。
關心像是多餘的,她在這段兩人匆忙構建的親密關系裡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許多時候,隻能暫且擱置,不再去想。
*
十二月中旬,快閃店活動告一段落,港市之行也随之結束,駱星和李似宜帶着小團隊回洛京。
天氣好,機場的大扇玻璃牆外白雲飄浮,晴空萬裡。
駱星早餐沒吃多少,捧着咖啡,困倦地歪在椅子上打瞌睡。
李似宜在手機上又抛了幾個問題給陳律,想徹底摁死渣渣前男友。
團隊裡的幾個小年輕剛辦理完行李托運,興高采烈地讨論着當下熱播的網劇,大家都很放松。
機場不知是何時開始熱鬧起來的。
安保人員腳步匆匆,源源不斷的人從四面八方冒出來。空氣突然躁動,像一鍋逐漸煮沸的水。
駱星不明所以,李似宜更是滿頭霧水:“這什麼情況?”
團隊裡一個染粉色頭發的實習生語氣壓抑不住興奮:“是江家顯……”
“葵山樂隊要來了!!!”
駱星聞言擡了下頭,手機屏幕上自動彈出新聞APP推送的消息:
“本次RSS機器人學術會議在蘇黎世圓滿落幕,來自全世界的專家學者齊聚一堂……”
“攬星科技子公司銀河醫療赴港上市,欲拓展新賽道,推進軟體機器人技術在醫療領域的發展……”
“攬星董事長兼CTO江雲憲參與本次……”
駱星感覺手臂被身後的人群撞了下,李似宜抓住她,環顧四周烏泱泱的人海,“那個什麼葵山樂隊,真有這麼火?”
工作室小夥伴點頭如搗蒜:“真的!老闆,你沒聽過那首歌嗎,《我可以投降嗎》?”
去年暑假大火的一首歌。
“就是他們唱的。”
機場已經堵塞,鬧哄哄的,突然有人爆發出尖銳的一嗓子,歇斯底裡叫着樂隊名字。
樂隊的幾個成員依次走出閘口。
年輕鮮活的面孔,背着樂器,朝氣蓬勃的樣子。
在狂熱的追星氣氛中,駱星不由朝那個方向張望了一眼,繼而收回了目光。
*
這次港市之行結束,駱星有一周假期,提前決定好要回鄉探望外公。等她輾轉回到枝陵時,天快黑了。
老街長長的,窄窄的,兩旁高低落錯的屋舍亮着燈。
家裡的大門向外敞開,電視機裡在播保健品廣告,音量調得巨大,卻不見有人。
駱星放下行李喊了兩聲,外公和小姨都沒應。
正要給章連溪打電話,碰上對門鄰居,說她小姨騎電驢摔了一跤,被送去醫院了。她外公走得匆忙,連門也沒關,鄰居是來幫忙關門的。
駱星趕去醫院,章連溪的左腳剛打完石膏。
章嵩戴着當地老人常戴的軍綠色雷鋒帽,眉頭緊鎖,一臉的不高興。
“外公。”駱星走近。
章嵩看見她,嚴肅的表情才所有放松。
章連溪的情況不算特别嚴重,輕微骨折,醫生說先留院觀察一晚,沒有太大問題的話可以回家養傷。
這幾天章連溪行動不便,也不閑着,坐輪椅讓駱星推她出門。
章嵩年輕時走南闖北,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人,舞獅和唱戲是章家班的兩大絕活。後來撐場面的幾個老師傅陸續出走,徒弟跟不上,班子裡青黃不接,逐漸沒落,也沒了自己的特色。
章連溪離婚後回小縣城接手章家班,這幾年接的活兒全是紅白喜事上的演出,小品和歌舞為主,不再講什麼傳承,單為混口飯吃。
用章連溪的話來說,越來越俗,淪落到上台講葷段子。
章家班也改了名字,如今叫“金芙蓉藝術團”,不再用以前的招牌。
金芙蓉租了一個大倉庫用作訓練場地,對面是所職高,隔着圍牆和幾顆高大的烏桕樹依舊能聽見回蕩在校園裡的鈴聲。
三天後有一場演出,團隊成員正在倉庫抓緊排練。
章連溪作為領班,也就一檔踩高跷的節目需要她親自上場,但很顯然現在她沒辦法登台。
駱星一看她讨好的眼神就知道她打什麼算盤。
“我試試吧。”駱星無奈地說。
駱星小時候玩過踩高跷,功底或許還在。
這出戲四人同台,演的是《妙春獻花》。
駱星代替章連溪,扮演妙春,她需要在台上給小将軍的扮演者獻花,踩高跷,另外配合一些手勢動作。
連着兩天,駱星早出晚歸去倉庫跟搭檔們一起排練。她平衡感不錯,記動作也快。
轉眼就到演出當天,金芙蓉藝術團早早開車到了胡家。
胡家過世的老人已有百歲高齡,走得安詳,家裡氣氛并不沉郁悲痛,一場白喜事辦得隆重。
表演安排在晚飯後,天剛擦黑。
《妙春獻花》壓軸,前半程駱星沒什麼事做,坐在後台烤火。她換好了戲服,外邊罩一件及膝羽絨服保暖。
章連溪拿着粉刷在她眼睑上掃來掃去,舞台妝誇張,大紅大綠,像打翻了調色盤。
化完駱星照鏡子一看,自己都認不出自己。
章連溪舉起手機一頓拍,駱星扶着頭上搖搖欲墜沒别穩的塑料牡丹花,躲了下,留下半邊揚起淡淡笑容的側臉,露出點尖尖的小虎牙,讓她小姨别鬧了。
“緊不緊張?”章連溪問。
“希望順利演完吧。”駱星說。她就是個臨時湊數的,要說完全不緊張那是假的。
終于輪到《妙春獻花》。
駱星跟搭檔們一同登台,人懸在木頭上,離地約三尺,綁腿繩和布條纏得很緊。
左右兩邊的大音響适時播放出震耳的音樂前奏,前方燈光雪白,像酷夏時節正午的太陽,刺得人睜不開眼。
駱星邁開腿,高跷觸地走到台中央,還沒幾步,她就暗覺不妙。
因為連着下雨的緣故,到處濕漉漉的,舞台上幾番人來來往往,大家的鞋底不可避免帶上了水迹,地面比想象中要滑。
駱星一個不小心,沒控制好身體重心——
*
胡家對面的酒店。
室内暖氣熏人,武仲手底下幾個研究生剛走,桌上留下厚厚一沓報告。
武仲拿起最上面的論文翻了翻,又放下,倒了兩杯熱茶,推開玻璃門,朝陽台欄杆前正吞雲吐霧的人影走去,“不嫌冷啊你?”
江雲憲摘下嘴裡的煙回頭,唇邊呼出的白色煙圈飄散。他伸手接過紙杯,聲音透着股冬日的懶怠,“透透氣,你開完會了?”
“今天就到這裡了,讓學生們先休息,明天再繼續。”
武仲湊上前借火點煙,放松地長長舒了口氣,“待會兒一起吃飯,你可不能逃,都巴巴盼着你去呢。”
江雲憲可有可無地點頭應了,動動手指,把煙灰磕在手邊的花盆裡。藍花楹已經枯萎,掉光了葉子。
對面有人家辦喪事,挽聯和花圈堆成山。中間有個用黑色篷布搭起的戲台,敲鑼打鼓,聲音擾民。
江雲憲指間猩紅明滅,雙眼瞥見戲台上的演出,跟武仲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閑聊。
大部分時間是武仲在傾訴,說手裡的項目,說任教升職的重重阻礙,還有婚後的家庭瑣事。
後面不知怎麼把話題轉移到江雲憲身上,武仲開始八卦他的感情問題:“講真的,這麼些年了,你就不想找個人過日子?”
“哪怕談場戀愛也好啊,總不至于真有什麼放不下的白月光……”
在國外那幾年,圈子裡某些人玩得很嗨,隔三差五就組織聚會與聯誼,連帶着書呆子武仲也參加了不少。
唯有江雲憲巋然不動,像個入定的和尚。後來便有了傳聞,說他在國内有惦記的女孩,但沒有在一起過。
傳言真真假假,武仲也不知道實情。
他不是沒問過江雲憲,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人對感情話題過敏,是真的半個字不提。
武仲還要說什麼,與江雲憲不約而同被對面戲台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
音樂停了又響,主持人剛報完幕,說壓軸的《妙春獻花》即将登場,踩着高跷的演員走出帷幕。
正在此時,變故突生——
高跷打滑,向兩邊呲溜出去,踩在上面的女人左右搖晃兩下,沒能穩住身形,膝蓋着地,直直朝前跪下去。
那一下,叫人看着便覺牙齒打顫。
得多疼啊。
表演卻并未終止,因為演員沒有叫停。
那女人撐着充當道具的木桌堪堪站起,沒走兩步又摔倒。如此重複了三次,才算真正站穩。
台下圍觀的人不少,鼓掌聲稀稀拉拉。
*
演完全程,駱星才下台,章連溪忙給她披上衣服。
室外溫度太低,她身上貼着暖寶寶也不太管用,冷得手腳僵麻,反倒蓋過了膝蓋的痛。
“有沒有扭到?摔傷沒有?嚴不嚴重?”章連溪着急地問。
駱星撩起褲腿粗略查看傷勢,“不嚴重,我回去擦個藥就好了。”
章連溪自責,“早知道就不讓你上了,我甯願換個節目……”
“真沒事。”
一同登台的演員也圍了過來表示關心,見章連溪滿臉凝重,駱星岔開了話題:“小姨,我餓了。”
“對對對,你還餓着肚子呢,出去吃頓好的。”
章連溪有心犒勞大家,叫金芙蓉的二把手陳英帶他們去下館子。
章連溪自己作為班主得應酬,坐着輪椅也免不了留下來跟人喝兩杯。
陳英領着金芙蓉一幹人去了當地有名的酒樓。
酒樓晚上人爆滿,隻剩下大廳還有位置,衆人挑了張大圓桌落座。
隔壁桌大概也想訂包廂,沒訂到,其中一個戴眼鏡、穿着打扮有些書生氣的男生跟服務員确定了好幾遍。
服務員隻說不好意思,也沒别的法子,下次提前預定。
駱星又累又餓,拆開碗碟的塑封膜,取出杯子倒了杯熱水喝,想趕緊吃完回家洗個熱水澡睡覺。
身體回暖後,膝蓋上的疼痛感逐漸變得明顯起來。
骨碌碌,隔壁滾來一支筆,滾到駱星椅子下邊,方才那個與服務員交涉的男生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