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急不徐地穿梭在土黃色的巷陌之間,這些巷子的牆壁上鑲嵌着形如洋蔥及半圓形的彩色玻璃窗,色彩斑斓且頗具異域風情。他轉過一個街角,登上了一座古老的小樓,樓上懸挂着曆經滄桑的“千年茶館”的招牌。他踏上二樓,在飾有玫瑰花圖案窗簾的陽台旁安然落座。
耳邊響起了樂師用熱瓦普彈奏的達斯坦說唱,節奏明快而動人。他輕啜着白瓷杯裡的茶水,玫瑰花的加入使磚茶的茶湯不再太過澀口,而是一種淡淡的甜香。桌上的一小盤果幹與堅果,正好給他聰慧的大腦補充能量,他邊品嘗邊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行人。有的行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則戴着淺花色的無檐小帽,他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這是位于祖國廣袤的大西北南疆、昆侖山腳下的一座古老小城,距離羊城5000公裡。
少年回想起,6月30日那天到了白雲機場,他與張老頭在那間VIP候機室一直等到夜幕降臨才乘上飛機。自暗夜起飛,飛了七八個小時,又在暗夜中降落。
在飛機上,或許是氣壓的變化,或許是引擎持續的轟鳴,創傷未愈的眼球又開始腫脹、劇痛不已,在一次劇烈的颠簸後,忍耐了許久的他不由得呻吟出來。那老頭一直用蒲扇般的大手安撫着自己。
飛機到達後,貌似原有别的安排,老頭卻要求先驅車把自己送到醫院。一路上,導航拼命提示超速是真的,那老頭的焦急也是真的。
當他無望地認為,以這種小地方、這種醫療條件,自己左眼再也保不住時,車在當地的天蒙蒙亮時開進一個外觀土氣的院子、裡面卻是設備一流、齊全的現代化醫院,耳邊聽着醫生護士不亞于一線城市大醫院的嚴謹、專業的對話和操作,黎明到來時刻,在那老頭的安撫下,他終于沉沉睡去。
幾天後是自己的生日。從前有人知曉卻無人記挂的,真正的出生日。當那老頭帶着之前對自己态度冷淡、今天卻硬擠出笑容的吳凡,以及近日已熟識的醫護人員,一同為自己送來生日蛋糕和禮物時,他稍稍改變了自己過去對這位老人的看法。
他覺得自己與張老頭相處就如同與狼共舞。
不過反正自己也是隻白眼狼嘛,正好物以類聚。
過了好幾天傷勢穩定些了,吳凡帶他離開那座外觀不起眼的醫院來到他們的基地,他們讓他下了車、讓他熟悉一下周圍環境,其中要步行一小段路經過一所小學。
一路上,無論是家長還是孩子對着吳凡總有一點怒目而視的意味。
“你是踩過他們尾巴了,還是欠了他們錢?”同感到周圍的視線,而少年的嘴巴有點兒犯賤。
吳凡已把他當成自己人,小聲地在他耳邊說:“我們這樣的面孔相對來說,這些年在這裡不太受歡迎,你懂的。”
他冷笑着,為吳凡這樣的人也需要夾着尾巴做人而幸災樂禍。
第二天,當吳凡在街角找到了他時,他正和其他高年級小學生蹲在地上賭公仔畫片。他已經握了一把畫片,還試圖赢走另一個男生手裡最後的五張。
當他準備離開時,其他孩子大喊:“明天再過來這兒,我們和你玩!”
他笑着回頭答應,心裡卻想:看本少爺心情!
吳凡略有點詫異他這麼快能和當地小孩打成一片,看了看他稍作思考,說:“你這異域面孔,在這裡倒像回到了家似的。”
他晃着滿手赢來的公仔畫片輕笑一下,轉過巷子又随手扔到垃圾桶裡。剛才隻身來到、随口撒謊說之前被初中的大哥哥欺淩受傷、寶貝們都被大哥哥們搶走了,很快就博得同情、獲贈了幾張畫片,憑着它們他赢得了更多。
對呀,除了皮膚白一點,他與他們五官臉型結構相似得很,他相信這裡幹燥的風還有強烈的紫外線,很快就可以把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模一樣。
但他們還是與他不同,他們滿心真誠,而他滿口胡言。
對于他這樣的天才來說,前幾日在此地住院的時候,他已經把維語學得七七八八了,剛才在跟孩子們玩耍的過程中,他不但在玩遊戲,也在熟悉小孩的表達方式,本能讓他學習掌握如何裝得人畜無害、可憐兮兮。
他的工作不多。閑時,他逛着小城。
白天,大人們忙于工作,孩子們則去上學。他觀察到,老太太們戴着裝飾有閃閃發光的珠子的帽子,身上也熠熠生輝,穿金戴玉地出門,或許隻是為了買些菜或扔個垃圾。他暗想,在羊城,這樣裝扮的老太太們,不是去品茶就是去跳舞。
他還看到,一群穿着樸素的老大爺們,身着深色西裝,頭戴白色小帽,聚集在稍顯昏暗的茶館一樓裡,一壺茶、一個馕、三個茶葉蛋,他們就能悠閑地打發掉一整個漫長的午前。他們一邊觀看維語版的《三國演義》,一邊與三五知己閑聊家常。這與羊城的每天茶桌上“一盅兩件”的老人們頗為相似。
他在心中不斷比較這兩個地方,越比較越喜歡,對這兩片土地都充滿了眷戀。這讓他感到意外,因為他本以為自己會狠心遺忘另一個讓他千瘡百孔的地方,但事實上并沒有。
他見兩位肥胖的老太太同時擠在一個小花壇裡挖着什麼,好奇地蹲在那裡看了一會。
老太太發現了他,友善地笑了,給他介紹着她們正在種香菜,又怕他聽不懂,還熱情地把種子包裝也展示給他看。他提出想和她們一起勞作,老太太們比劃地問他,為什麼不跟别的孩子們去玩?
他指着受傷的眼睛、用越發熟練的維語、越發熟練地撒着謊說,這隻眼睛看不見、被朋友們嫌棄。
老太太們聞言憤怒不平,一邊播種一邊安慰他,快速幹完手頭的活又把他帶到家裡,煮了熱乎乎的藥茶招待他——那植物他沒聽過,隻知道老太太們平時都輕易舍不得喝,就因為“對你的傷有好處”,又憐惜他瘦弱、把剛煮好的抓飯裡最大最嫩的那塊羊肉分給了他,仿佛要把心都掏給這個剛剛認識的少年。
早已習得口不對心的少年,雖然表達了熱情的謝意,内心卻冰冷堅硬。再來看望她們?看本少爺心情。
他獨自漫步在小城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小巷中,數着古老的土黃色牆壁上歲月的痕迹。
突然,遠處巷子裡傳來了一陣陣歡快的音樂聲,轉過一個彎,他眼前一亮,隻見一個寬敞的院落裡,人群簇擁,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原來,這裡正在舉行一場婚禮,歡快的音樂、熱烈的舞蹈,還有人們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讓他忍不住駐足觀看。
新郎新娘被衆人簇擁在中央,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旁邊的人們圍成一圈,肩并肩手搭手,又或是互相叉腰繞着圈,跳着歡快的舞蹈。他被這歡樂的氛圍所感染,雖然他對維吾爾族的舞蹈并不熟悉,身體也由于不擅長運動而顯得笨拙僵硬,他模仿着其他人的動作,左腳右腳交替跳躍,雙手随着音樂擺動。
跟着跳了一會,驚覺自己開始被人們的熱情觸動,又馬上轉身離開。
他刻意穿行于别人的熱鬧裡,卻無意與任何人發生親密關系。
他刻意讓自己遊離于這座溫暖而真誠的小城,許了很多諾言又借故忘掉,無意較真。
除了他每天要做的“工作”。
因為他每天要做的“工作”。
當時3月份他就好奇,作為退休前如此大的兩個官兒,怎麼會專門跑到羊城見自己?何老怪來羊城是為了引見自己給科研院的人還說得過去;這個張老頭,就算他在職,降他四五個級别也不需要親自來督導這些下屬吧。
張老頭在技術方面的造詣,絕非尋常老頭所能及——自己爺爺看都看不懂、也漠不關心;而何老頭,雖然因為之前在教科文領域的工作,對新技術有一定的接受度,但他的興趣和理解也僅限于技術如何應用在實際生活和工作中。
然而,張老頭給少年的印象則截然不同。他不僅熟悉技術,更對技術本身有着深刻的理解和獨到的見解。每當談論起技術,張老頭的眼中都會閃過一絲深沉,仿佛他能洞察技術的每一個細節和背後的原理。
直到少年跟随張老頭來到了這個地方,他才真正了解到這位老者的非凡之處。
初見張老頭,他那熊一般的體格和虎一般的氣質确實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但相處之後,少年發現這隻是張老頭的外在表象。他擁有狼王般的非凡品質:智慧深邃,統帥力出衆,精通技術應用,并深刻領悟了新時代戰争的核心本質。
少年在這裡為狼王般的老人訓練了他手下更多兇猛的狼,不知那狼王般的老頭如何統領手下,但這些大人整天受到他這涼薄小孩的冷嘲熱諷,卻始終沉默不語。然而,對于他所教授的内容,無人敢不學會。
吳凡首次将這名網絡代号為SL的少年介紹給組織内的成員時,無論是在場的所有人,還是分布在各地的其他成員,都對這位在黑客榜上赫赫有名的少年投以驚異的目光。他們早已聽聞其威名,但真正見到本人時,仍舊為他的年幼而感到意外。
更讓他們忌憚的是這少年所展現出的精湛技術和強大能力。
在黑客的群體中,關于他的傳說如春風中的野草般瘋傳:有人說他是天生的編程鬼才,掌握着頂級的編碼能力,能夠輕易破解采用高級加密标準和最先進的公鑰密碼體制等複雜加密算法;有人說他曾在數分鐘内單手改寫了一個國家級别的深度包檢測防火牆,利用精湛的滲透測試技巧,繞過重重安全防護把代号刻在核心地帶上,令整個網絡安全界為之震驚;還有人傳言,他甚至能夠通過利用物聯網設備的漏洞,實施先進的網絡攻擊,在整個城市的通訊網絡和基礎設施上來句“天氣真好”。
而少年本人卻對其沒有太大感覺。對于他來說,在網絡世界裡闖蕩不過是像孩童們在小公園裡冒險;搗亂地把數據搬來搬去,隻是像玩泥沙一樣把東西倒騰來倒騰去;改寫防火牆,就像是孩童喜歡到處胡亂塗寫“XXX到此一遊”;破解複雜的加密算法對他來說就像是在捉迷藏遊戲中找到一個絕佳的藏身之處一樣,令他興奮。
他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麼特别,在他的眼中,網絡世界就是一個充滿奇幻和趣味的冒險樂園,而他就是那個在這個樂園中自由穿梭的冒險家。
記得他第一次黑進網絡,是我國的戶籍數據存儲服務器。
在那個孤寂的山中大宅,他的姐姐告訴他,“隻要是住在一起的,就是一家人啊!”但家裡的其他人并不是這樣覺得。
姐姐想了想又告訴他,“隻要是在同一個戶口裡的,就是一家人啊!”他眨巴着大眼睛問姐姐什麼是戶口,姐姐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網頁,指着說:“看,上面沒有你。”
他眨巴着大眼睛,就看清了網站的脈絡,莫明地在姐姐驚詫的眼神中開啟了服務器的後門,又把自己的名字,“唐晔”,一筆一劃地打上去,虔誠得猶如在祈願貼上寫名字,仿佛這樣做就能讓他真正融入這個家庭,成為它的寶貴一員。
而在這裡的人們,号稱是紅客組織,但卻做着與黑客無異的行為。
在外界眼中,紅客是網絡安全的守護者,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緻力于發現網絡系統中的漏洞,并及時提出改善和修複的建議,以确保網絡環境的安全穩定。
少年在檢查他們的“作業”時,略為驚訝地發現,他們雖然以紅客身份為掩護,但實際上卻利用高超的技術手段,突破了許多重要機構的嚴密防線。他們在服務器裡有組織地、悄無聲息地篡改和盜取信息,中斷服務,甚至幹擾服務器向終端發送正确指令。
少年突然注意到一段特殊的數據流。這段數據流與其他的信息流的區别并不明顯,但它包含着一系列複雜的指令,顯然是針對某個特定的目标。他仔細看完後震驚地發現,這些指令竟然是用來幹擾一台智能汽車的正常運作的。
他翻看着一行行代碼,留心了一下命令指向的時間和地點,坐标是京城西城區,今年5月初。
在彼時,進口智能汽車剛進入本國市場不足半年,觀望者衆,一開始除了一些毫不在意金錢又标新立異的富二代、就隻有相關業界的從業人員會選擇購買。
5月7日,這台新興智能汽車使用自動駕駛模式時,與一輛大型牽挂型卡車發生碰撞,導緻車主死亡。這是全國第一例自動駕駛事故緻死案例,引起了廣泛關注。
但為了尊重逝者隐私,除了調查人員,外界幾乎無人知道逝者的名字和真實身份。而這其實竟與另一則訃告有着緊密聯系:“科研院某研究所負責人何粵同志因事故去世”。
他查了一下新聞、國内相關調查機構的報告,甚至悄悄進入了生産企業的内部網絡搜索過了,兩個月過去了,還沒有對此事有定論。
他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可能截獲了一個關鍵線索。
這段數據流是如此隐蔽,以至于如果不是技藝高超如他、對代碼的解讀能力猶如破解兒童遊戲般輕松,這一秘密恐怕會永遠石沉大海。
是張恩國的人,操控了何粵的智能汽車,從而導緻了何粵的死亡?
在這個錯綜複雜的世界裡,利益沖突無疑是最大的驅動力。
何粵一個看似平凡的研究員,在他人眼中或許無足輕重,但他手頭的工作卻是國家最前沿的人工智能研究項目。誰能想到,這個戴着粗黑框眼鏡、才四十多歲就頭發花白的、外表并不如何家其他人這麼出衆的土氣中年大叔,竟肩負着如此重任。
想當年,本國在這個領域本應處于領先地位,可惜随着先驅者唐晚星的離世,這一優勢地位逐漸喪失。何粵努力守住了這一領域的星星之火,成功抵禦了國外技術的侵蝕,為本國的人工智能技術赢得了寶貴的成長空間。
别相信所謂的“曆史車輪滾滾向前不會被陰謀阻擋”這種屁話。有時候,風口一下子就過去了。
天才少年坐在電腦前,心亂如麻。他自言自語道:“所以,張恩國急着把我緊緊握在手心裡,他到底想怎麼樣?”這個問題困擾着他,但他又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玩家,擁有着比他人更高的技術而已,但他從未、也不打算入局獲利。
“我也隻是按照老頭的要求去訓練手下的其他‘技術員’而已,或者是他們打不開的後門由我打開,但他們在裡面做了什麼,關我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