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周多的治療,唐晔眼睛的傷勢有了好轉的迹象。醫生一同意他出院,他便急迫地離開醫院回到萬裡書院,默默地收拾起行李,無視着陳姨絮絮叨叨的勸慰。
他把自己的卡裡剩下的錢都轉給陳姨,在他看來這并不足以回報這個質樸笨拙、卻對自己真誠愛護的保姆。
要帶上的并不多,因為無論在哪裡,他本就沒有太多的牽挂。
夜半,不顧更深露重,他迫不及待地讓司機把自己送回雲山大宅。
黑暗中的大宅沉睡在雲山的懷抱中,七年前,當他怯怯地來到此處時,既孤單無助,又滿懷憧憬。
黑暗中,他環視四周,房裡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載着過去的回憶,他曾欣喜過、安心過,寄望過也失望過。而這裡現在卻再也無法溫暖他冰冷的心。
他整夜未眠,枯坐到天明。
在天色微亮時,他起身打開了房門。站在走廊上,目光透過霧氣彌漫的清晨,望向那遙遠的雲山之巅。
這座沉穩的大山,這麼高,懷抱這麼寬廣,卻并不庇蔭于他。
仲夏清晨的池塘,水面靜靜映照着藍天白雲。
他撒下最後一把魚飼,洗淨雙手,然後緩緩打開琴盒。
他決定再奏一曲,告别往昔,送行未來。
琴盒裡靜靜躺着那床他鐘愛至極的古琴“流光”。
姐姐曾責備他花費過多,卻未曾想到他從未想過将此琴占為己有。這床古琴承載着千年的曆史,他僅是匆匆過客,能與之相遇,實乃幸事。至于自己離開後,爺爺會如何處理這琴,他無從知曉。從此以後,唐家的一切也再與他無關。
他閉上眼睛,手指輕撫琴弦,開始彈奏。
方源悄悄走進月亮門,靜靜地站在遠處,落在那位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身上。
唐晔身着一件白襯衫,衣袂随風輕揚。他端坐于古琴前,雙手指尖流轉間,那琴音,如同離别的歎息,低婉哀傷,讓人不禁為之動容。
方源靜靜地聆聽着,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感,回憶起了自己看着這孩子從稚童到現在,自己陪伴他度過的那些時光,在琴音中一一重現。
越是聽下去,他不禁眉頭緊鎖,好容易待曲終,他急切走上前問道:“少爺怎麼彈起了這曲陽關三疊?彈得這麼哀婉,是在送别誰?”
唐晔緩緩睜開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絲決然。他低聲說道:“曆經多年,我所學習的一切都是為了取悅他人,迎合他們的期望。然而現在,我終于能為自己而奏了。”
“您這是何意?”方源有些不解。
唐晔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方源一眼,說道:“方伯伯,我走了。不知何時再有機會相見。從今以後,請您定要珍重自身,好好陪伴祖父。”
“你在說什麼呀,三少爺。”方源驚訝于他的語氣,不像暫離,而像永别。
“何爺爺不是跟您兩位說過了嗎?我要跟他走了。”唐晔的語氣冷淡又堅定。
“您想去京城科研院呆一段時間是吧?我知道,也不急一時呀!您的傷又沒完全好,過兩天還要去複診呢!”方源急忙勸阻。
唐晔淡淡一笑,說道:“現在已經消腫了,醫生昨日也說正在慢慢好轉,再過兩三個星期就會好得差不多了。”
“正是這樣,所以才不能掉以輕心,萬一感染了呢?我跟何老說下,您先留在家再休養一段時間,家裡有人照顧您。”方源試圖說服他。
唐晔搖了搖頭,語調中透露出一絲悲涼:“我的家在哪?”
一個家,是親情的港灣,是力量的源泉。
那裡充滿了歡聲笑語,也共同經曆了風雨洗禮;那裡流淌着無盡的愛,也孕育着無條件的信任。
曾經我以為爺爺贈予的财物就是一個家的真谛,我以為為自己尋得父母兄姊就是找到家的方向。
而當我看到其他人如何被愛包圍,我才蓦然驚覺自己一無所有。
方源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三少爺,您說笑了,這就是您的家。”
唐晔搖了搖頭:“方伯伯,我曾以為它是。”
說着,他們已經來到唐萬裡的院落中。“我想進去跟爺爺道别,煩請您通報一下。”
“三少爺,如果您想暫時離開,我會支持您。但請您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老爺說話,他會很難過的。”說着,方源試圖伸手攔住他。
唐晔笑了起來,反問道:“我說什麼,爺爺在意嗎?”
方源聽到後,頓時無言以對,隻能靜靜地凝視着唐晔,雙眼中滿是憂慮與無力。他深知自從這孩子受傷的那晚,老爺默許歸秀蘭的請求後,他與老爺之間的聯系便已斷裂。何老提議暫時讓孩子去科研院交流學習,這樣也好,新環境或許能助他療愈心靈。
方源往前走一步微微擋住走廊,張嘴想再嘗試說服這孩子冷靜,不要激怒祖父。
唐晔見方源的反應,也不多話,隻輕輕地推開他,徑直走向房門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擡手敲了敲門。
門内傳來唐萬裡冷漠的聲音:“什麼事?”
唐晔推開門走進唐萬裡房中,隔着屏風,低聲說道:“爺爺,是我。我想跟您告别。”
他站在屏風外等了許久,唐萬裡都沒出聲,他輕喚一聲,“爺爺?您還好嗎?”
“有事就說!”
“我會随何爺爺去京城,此後應該不會再回羊城了。我也無意繼承唐家的财産,您将它交給誰,與我無關。”
他想了想,還是隔着屏風恭敬地躹了三個躬,說,“爺爺,謝謝您多年的養育之恩。晔兒就此告别。”他又等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回應,隻好轉身,正要走出去——
“快滾吧!養不熟的白眼狼!”
唐晔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像是被雷擊中一般站在原地,渾身發抖。他回頭看向屏風:“爺爺,您說,我是……白眼狼?”
唐萬裡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唐晔的心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揪住,即便他已下定決心斬斷一切牽絆,仍難以抵擋那股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說道:“也對,我的那個‘母親’奪走了您引以為傲的兒子,而我又拆散了您的家人,趕走了您的孫子,我做了這些事,然後拍拍屁股抱着别人的大腿走了……嗯,的确讓您挺心塞的。”
我從長長的沉睡中醒來,一睜眼就是您的臉。您的臉色并不慈善,卻突然揚起嘴角對我笑了一下。
您笑了。雖然我不知道您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是誰、這是哪、為什麼在這裡、但我好像也沒有别處可以去。
所以我也回應您一個甜甜的笑。
您馬上收斂住笑容。但我沒有,我一直對您笑,直到您忍不住第二次揚了揚嘴角。那一刻,我看到了您内心的柔軟,我确信您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您一定會好好疼愛我。
您肯定已經了解過我們的背景。我成長在中亞的一個小城,那裡天氣嚴寒。我們在貧瘠之地成長,從小窮困,沒有見識,但我無師自通了如何示弱裝乖、楚楚可憐。
您平時雖然冷淡,但偶爾心情愉悅時也會對我展顔,與我交談,為我講故事,這些都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
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後來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内心一直渴望着巍峨如山的父愛。
有一天,來了一個男孩。他既高大,還器宇軒昂。我傾慕他。
聽說他是我的哥哥,我便用心畫了一張畫,高高興興地雙手送給他。
他把畫踩在地上,踩了好幾腳。我問他為什麼。他沒有回答我。
有個女人沖過來,一把把我推倒,抓着我的頭發輕蔑地讓我滾開。我問她為什麼。沒有人回答我。
旁邊的老阿姨卻用手指着我,說,私生子,雜種,髒。
憑着他們的語氣,我知道這些是不好的詞。
我問周圍的大人和孩子,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說,他們都沒回答我。
不知是誰第一個學那個女人扯我的頭發,他們都學着這樣做。
我落荒而逃。
在那難熬的三天裡,無論我躲在哪裡,那群孩子總能把我找到,把我帶到我的神氣洋洋的哥哥面前。扯我的頭發、衣服,弄壞我的玩具,踩髒我的畫,從池子裡撈起我最喜歡的那條黑色的魚把它殺死。
這條魚與其他死去的金色的魚并無二緻,但因我格外關注它,它在我心中就是最特别的。
那個傍晚,我跪在池邊,委屈又無助,狼狽又難過。
是您的腳步聲。您停在我身後不遠,那時我天真地以為,這座遼闊巍峨的大山,一定會讓我依靠。
但您隻問我,為什麼不把他們揍一頓?
我驚訝地回頭看着您,我從沒想過可以像哥哥那樣肆意妄為。他有底氣,我沒有。
然後您便轉身離開了。這座大山,不庇護我。
很小的時候,您便帶我參觀過您的書房。見書架上都是古書,我知道您一定很喜歡,我便很快就能倒背如流;您随口給我講解一幅字畫,我就臨摹它,學着這樣的立意、筆法、風格。
琴棋詩畫,我樣樣精通。
可是我見到哥哥時,我才知道,即使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會,他依然備受寵愛。
他厭惡我,欺負我。您不發一言。隻有方伯伯讓我包容忍耐。
當全家人圍坐一堂,我卻獨自坐在角落,無人分我一個眼神。永遠是那種莫名熟悉的、理所當然的格格不入。
我就像一個孤獨的遊魂,穿梭在别人家的熱鬧裡。
後來晴園的池子裡又有了一條黑色的魚。再後來,它也死了,或者是不見了,我找不到它還活着的痕迹。
但我已經不會難過了。
“……那條黑色的魚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我本該擁有的愛與期待,便再也無處安放了。”
“爺爺,珍重。”
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絲自嘲和苦澀,轉身走出房間,沒有再回頭。
“三少爺……”方源的聲音裡,帶着三分懇求,七分不舍。
“方伯伯,這麼多年,您從來沒對我有過一分輕視,既然您對我一視平等,那您叫我一聲孩子,可好?”
“孩子,不要走,好嗎?”
而那少年已漸行漸遠。
随風傳來一陣清朗的吟誦:
“一去昆侖西,何時複回翔。
但恨處非位,怆悢使心傷。”
少年站在十字路口。
他回憶起那天何耀祖看着他的那種審視的眼神,深邃又銳利,猶如一把利劍剖析着他的内心。他暗自冷笑,京城士族的高門大戶,那些自诩光明磊落、正義凜然的人,當他們知曉我是什麼人的時候,我還要再面臨多一次審視與輕視嗎?
而這位異國“母親”,雖然面容和藹,眼中滿是關切,但她的陌生讓他心生抵觸,更别提跟随她走了。
張恩國在約定好的那個VIP候機室等着,當少年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他沒有任何驚訝。
張恩國說:“何老哥想拉你一把,無非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但他找錯方向了,誤以為你是卡佳與唐晚星所生的孩子。你的那位‘母親’卡佳呢,心知肚明你的真實身份和強大能力,不過順水推舟地想一有機會就把你拐到他們那邊。早點醒悟也好,這世界本就沒什麼道理和感情可言,到了這樣的高度,人人如履薄冰。跟我走吧,去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