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落入轉盤之中,景色與天地被不知名的仙人用手指輕輕一撥。
物換星移。
再一睜眼,已是被黑夜籠罩的宮殿,所有的門窗緊閉,隻有幾盞豆大的燭火彼此攀升着。
深紅的床幔垂下,半圍着一張床榻,榻上一身白衣的女子懷中抱着那女孩。
她枯坐在深宮處,君卿離她太遠,看不清她的神色,隻能聽到她輕輕哼着的歌——
“螢火蟲,挂燈籠,夜夜紅,隻為囡囡困覺用——”
蟬鳴聲響,宮殿門忽然被推開,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君卿看不清他的臉,跟了上去。
“玉牌在哪裡!”
那女子仿若無聞,繼續哼唱着。
“螢火蟲,挂燈籠,夜夜紅——”
手臂被男人粗暴一拽,歌聲戛然而止。
“阿無,正是戰事緊要關頭,邊防都等着敵營的第一手消息,你在此刻收了網,豈不是存心讓那些将士們戰死沙場嗎!”
君卿繞到了他面前,其實她早猜到,但是此刻面前這位年輕氣盛,眉眼中充滿戾氣的男人,還是令她一震。
她一時間無法将總是和藹帶笑,滴水不漏的武帝和面前的這個男人融為一體。
也許,是因為他此刻面對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權臣,是他最親近,最忌憚,卻又最無法離開的人。
女子緩緩擡起頭,雙眸也漸漸聚焦。
“李成炎,我這一生,不欠你什麼,飛花我既然可以拿來助你,也自然可以散去,她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有什麼還能比眼下的戰事更要緊!”
“什麼都好……讀書,習武,浪迹江湖,或是街邊小販,什麼都好,隻要是她們想做的,都比眼下為了我,為了所謂的大義,将自己委身于那些與他國通敵之人,在床上枕邊靠着出賣自己身體換來所謂的‘情報’要好!”
她越說越激動,那聲音似是比無盡的蟬鳴還要響亮,還要嘶啞,還要短暫,過了秋便會銷聲匿迹。
“你幾時變得如此不明大義!此戰若敗,你可知我李氏江山或将不保!到那時家國不在,何談個人!”
“家國?”她輕呵一聲,“你若眼中真有你的子民,為何地方上報的災情你充耳不聞,有流民千裡迢迢吊着口氣來長安,最後他是怎麼死的,你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男子垂首斂目,隻片刻便再度開口:“這些不是你該管的,把玉牌給我,不要逼我。”
長夜寂靜,君卿聽着,分不清這究竟是自己臆想的夢境,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床上的女子将懷中的孩童輕輕放下掖好了被角,做完這些她仿佛已經透支了所有的力氣,再度開口,聲音中隻剩下無盡的倦怠。
“你要同我動手……”
他們的目光于空中相觸,比起失望、憤怒、敵對,更令君卿心驚的是那其中摻雜着的猶疑、眷戀與愛意。
這一瞬間,她的身體迅速後移,原本碩大的宮殿驟然離她遠去,坍塌成小小的一個點,宛如一粒塵埃,卻緊裹着兩個人的恨海情天。
再度轉圜,已是山花爛漫,溪水潺潺。
一位白衣江湖客,背着一把用布纏着的琴,手中牽着一位雙髻女童。
她因為一串糖葫蘆,被交易牽着他的手。
那男子牽着她一路走,一路歌唱着,就算被女孩飛去斜眼,直言難聽,他也依舊縱情縱性地唱着。
唱着日光,唱着流雲,唱着溪畔不知名的黃花,就連馬兒喝水他也要唱。
“小君卿,你喜歡這樣的日子嗎?”
他掏出手帕蘸了水,将她唇角黏着的糖絲一點點擦幹淨。
“……還行吧。”
“那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吧,去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去流浪。”
女孩白了他一眼,仿佛已是見怪不怪。
他一遍遍地說,一遍遍地詢問,好似隻要她搖頭說一個不字,他的人生就會坍塌,坍塌成另一粒浮塵,那其中深藏着他所有的悔恨與不能言說的期冀。
君卿看着他們縱馬,沿着太陽的方向,沿着流水的方向,愈行愈遠。
誰能原諒你的錯,誰能消解你的恨,誰能夠令時光倒退,令歲月重來?
她隻希望這場夢,永遠都不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