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延光殿燈火幽暗。
黃涴立于殿内,靜靜望着宮牆上投下的燈影。
宮中一片沉靜,星月高懸,清風微動。
她腳步不頓地前往宣政殿。
身後海棠低聲勸她:“娘娘,陛下方才用過晚膳,正批閱奏章。此刻求見,隻怕擾了聖上。”
黃涴垂眸,眼底透出一絲倔強:“我便在那等着。”
她語氣輕極,如同柳絮飄過湖面,一點漪瀾也不曾泛起。
海棠想勸,見到自家娘娘的眼神,又覺自己多餘,隻好低頭退後幾步。
半個時辰後,内侍來傳旨:“陛下宣德妃觐見。”
她深吸一口氣,跟随進了宣政殿。
皇帝坐在案後,常服寬袖,案上堆着折子,燭火映在他眉眼之間,照得那雙眼深邃又陰沉。
聽見腳步聲,他擡頭,目光在黃涴身上停了片刻,語氣緩了緩:“進來罷。”
黃涴行禮:“臣妾叩見陛下。”
皇帝放下筆,良久未語。
一聲輕歎,透着說不清的沉重。
燭光映得他側顔清冷,眉心那點疲憊未散,他目光極淡,卻帶着說不清的沉重與遲疑。
黃涴心頭一動。
她知道,這幾日他定是想過要去她的延光殿的。
想說什麼,或是想解釋些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
太傅是他老師,是他曾經最敬重的長者,亦是他手中平衡朝局的一枚老子。
如今人已去,留下滿城哀恸。
他此刻眼裡那點隐隐愧意,她看得分明。
可她并不需要他開口。
黃涴擡起頭,神色平靜,眸中不見怨尤,隻盈着淡淡哀意與決然:“陛下仁德,祖父一生謹慎,願為國事鞠躬盡瘁,至死方休。所以臣妾有一事,求陛下恩準。”
聲音極輕,如同拂過窗紙的風。
皇帝眉心一皺,神色複雜。
他靜靜看她,沒有作聲。
黃涴緩緩跪下,動作極穩極緩,像是早已在心裡練過千萬遍。
手指緊攥着一方帕子,藏在袖中。
她低頭,望着自己鋪展在地的衣袍下擺,心跳得極快。
她知道,這一步踏出去,便再不是過去那個順命安分、在深宮裡看天光一點點變暗的女子。
從她入宮那日起,從太傅含淚勸她應诏進宮的那一夜,她便以為自己這一生大抵隻有一個結局。
可如今,莫雲華她改變了。
賢妃能親自領兵,能上朝議事,能為己争權。
那她,黃涴,憑什麼不能?
她是太傅的孫女,生來熟讀詩書,有自己的念想,有她想走的路。以前的她隻不過被歲月、宮牆、權勢慢慢磨去了棱角。
但她如今再無可顧忌。
黃涴衣袍鋪地,神情鄭重,喉嚨發澀,唇齒間卻咬得極穩:“臣妾自幼便想做夫子,講學授徒。臣妾請陛下恩準,準許臣妾出宮置學堂,教書育人。”
說出這一句,她突然覺得身子輕了許多。
多年來藏在心底的話,如今終于吐了出來。
她記得自己六歲啟蒙,在祖父膝下讀《尚書》。
那年冬日,窗外大雪,太傅講到“教化百姓,安民立邦”。
祖母坐在榻前,替她暖手,問她:“小涴,将來想做什麼?”
她童言童語,說:“想做夫子,給人講書。”
祖母、祖父都笑彎了眼。
皇帝怔住,眸色沉沉:“你……要出宮?”
“是。”黃涴眼神澄澈,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從懷中取出早年所拟的一紙學堂規制,雙手呈上,繼續道:“臣妾願以朝廷名義,設公學于京畿及各州郡,百姓子弟皆可入學,無門第限制,不收束脩。以科舉登第之士,或貢生舉人為教官,歲祿由朝廷供給。如此,既能教化百姓,又可廣育人才,利國利民,百年之計。”
她聲音柔和,卻透着骨子裡的執拗。
她自啟蒙就知道,朝中學舍皆為世家子弟所設,寒門子弟無緣讀書。
她默默記下學舍規制,朝堂制例。一日日,一年年的思考,若有朝一日,能設公學,讓百姓之子也能識字明理,通曉經史,該有多好。
祖父替她求來入宮,她沒拒絕。
但是這這個想法卻一直沒有消失。
可如今,祖父不在,她亦沒有任何顧慮。
她再不願困在這延綿宮牆裡,做個連日月星辰都要被挑選着看的女人。
她要做自己。
那一紙薄薄的書簡,藏在她懷中,字字句句,是她自十四歲起便一筆一劃寫下改過的。
她既然呈上,也說明她的理想,她的野心!
要麼成,要麼死。
皇帝盯着她許久,才接過那紙書簡,目光掠過其中字句,神色漸漸凝住。
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妃子。
素日裡,她不與後宮争寵,不插手朝政内事,安分守己。
卻不料,竟藏着這樣一番心思。
他看着她跪在燭影裡,素缟清瘦,臉色蒼白,眼底卻是一片極清極靜的倔強。
皇帝沉默了良久,案上的燭火晃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