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正午,延光殿。
檐角垂落的玉玲珑随風輕晃,發出細微脆響。
檐下投下細碎的光影,像被秋水洗過一般清澈,映在殿門朱漆上。
殿内,檀香袅袅,一縷青煙如細蛇般蜿蜒升起,隐入高處琉璃燈影中。
屋内靜得隻剩下黃涴低低誦經的聲音,她手中的佛珠一顆一顆緩慢撥動,指腹已被溫潤的珠面磨得泛起薄繭。
黃涴靜跪殿内,手中佛珠輕輕撥動,口中低聲誦着《心經》,聲音溫柔平穩,仿佛無波無瀾。
正午時分,殿外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節奏沉穩。
海棠悄步入殿,躬身行禮,附在黃涴耳側低聲道:“娘娘,陛下來了。”
黃涴指尖一頓,念到一半的經文戛然而止,手中佛珠尚在滑動。
她靜靜凝視着佛龛上的佛像,良久才站起身,将經卷合上,撫平衣袖,步出殿門。
殿外日頭正盛,陽光灑落在白玉台階上,泛着耀目的光。
皇帝站在廊下,身穿常服,身後沒有帶很多人。
他回頭望來,神色卻比往常多了幾分疲倦與凝重目光落在她臉上,許久未語。
陽光在他肩頭投下一抹淡淡的金邊,映得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龐,也藏了些難掩的老态。
黃涴走上前,盈盈一禮:“臣妾參見陛下。”
皇帝看着她,目光停頓了許久,沒有應聲。
黃涴察覺出異樣,心頭微微一緊。
她與皇帝自幼識得,入宮多年,彼此間雖早無情意,卻也知曉對方行事習性。
眼下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分明是有極難啟齒之事。
廊下秋風掠過,吹得檐下玉玲珑輕響。
黃涴靜靜站在原地,沒有催促,隻靜候皇帝開口。
皇帝喉結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艱澀:“朕……方才看過太醫的折子,太傅……病重,恐怕熬不過這個秋日了。”
這句消息,他足足在心裡翻轉了七八回,才終于吐出口。
說完,他像是卸下了什麼,神情微微一黯。
這一句話,如雷貫耳。
黃涴驟然怔住,手中佛珠不覺滑落,打在青磚地面上,清脆聲聲,一顆顆滾落入檐下,在這寂靜的正午裡,格外刺耳。
她眼睜睜看着那些珠子滾入暗處,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猛然間從手中失去。
皇帝看着那幾顆散落的佛珠,眼神晦暗。
他何嘗不知,太傅于黃涴而言,不隻是祖父,更是她這世上為數不多的依靠與親情。
他明白得太清楚,黃涴自幼由太傅與老夫人一手養大,祖孫情深,遠勝尋常。
而自己,當年登基之初,為了穩固新政局勢,暗中借用太傅之力,暗示他便将黃涴送入後宮,以制衡後宮前朝。
老夫人原本堅決不肯,是太傅親自入宮跪求一夜,再加上他一紙聖旨,方才成了事。
那一夜,太傅鬓發盡白,整整幾日不曾踏出書房。
這些年,他知太傅心有愧,自己心裡何嘗不是。
今日說這句話,便是再揭舊瘡。
皇帝眸色複雜,嗓音微啞:“……朕知你與太傅、太夫人感情深厚,若不回去見一面,恐成一生遺憾。你…去吧。”
黃涴終究還是伏地叩首,聲音沙啞:“臣妾謝陛下恩典。”
她定定望着皇帝,唇瓣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皇帝站在她身前,低頭看着這個女子。
她曾是少女時最耀眼的存在,生來聰慧,意氣風發。
可如今,宮中十載,笑意消磨,滿眼都是忍讓與淡漠。
他忽然覺着心口發悶,語氣一滞:“涴涴……”
黃涴擡起頭,看着他,目光平靜,裡面有疲憊,也有淡淡的哀意。
皇帝歎息般開口:“你好好陪陪太傅吧。”
這句話無異于宣判。
黃涴終究還是俯身行了個禮,聲音啞得不像話:“臣妾…謝陛下。”
皇帝咽了口唾沫,終是沒能再說什麼,垂眸轉身,負手而去。
黃涴怔怔望着他離開的方向,許久,她将所有情緒都壓進胸腔,轉身回殿。
吩咐海棠:“收拾行裝,本宮要回家。”
“是。”海棠眼眶發紅,幫她整理行裝。
黃涴跪在佛前,磕了三個頭,靜靜起身。
她沒哭,隻是臉色煞白,指節緊扣地磚,像是全憑着一口氣撐着。
殿外秋陽正盛,映得他那道背影又高又孤單。
已近黃昏,黃涴換了便服,帶着随行宮人快馬趕出皇城。
城門口,早有黃府家仆候着,接她回府。
一路疾行,馬車窗簾掀起。
她望着長安街頭,桂花香浮,街市繁盛,一如往常。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今日之後便再也回不去了。
***
馬車行至黃府門口時,天已擦黑,門前亮着燈籠,親族早已等候。
祖母站在門前,滿頭白發被夜風吹得微微顫動,眼眶猩紅,一見到黃涴,眼淚便湧了出來。
“娘娘回來了……”老祖母哽咽,顫巍巍扶着門框。
黃涴終是再也忍不住,撲上前抱住祖母,喚了一聲:“祖母——”
這聲喚出口,她便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滾滾而下。
祖母蒼老的手拍着她的背,輕輕哄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