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一衆宗親俱在,個個神色哀恸,廳内燭火搖曳,映得人影斑駁。
祖母擦了把眼淚,拉着她的手道:“你祖父一直等你,快進去吧。”
話音一落,黃涴心頭一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内室。
内室氣味沉沉,藥香與熏香混雜。
床榻上,太傅黃仲宣瘦得不成人形,面色蠟黃,唯有一雙眼睛還泛着神采。
他像是覺察到什麼,微微睜眼,看向門口。
黃涴撲到床前,握住那雙枯瘦如柴的手:“祖父,孫女回來了……孫女來看您了!”
太傅唇角微動,艱難地露出個笑,眼中慈愛與愧疚交雜。
他費盡力氣,嗓音低啞:“涴涴……是祖父不好……當年不該……不聽你祖母的勸,硬生生把你送進宮去……你……你在那宮裡,過得苦不苦?”
這一句問話,如刀子剜心。
黃涴淚如雨下,握着他枯槁的手,搖頭:“孫女……不怨祖父,真的不怨……就算有什麼孫女都熬過來了。”
太傅眼中浮起水光,嘴唇顫抖,喉嚨像是卡着千斤巨石,喘了好一會,才緩緩道:“原想着你在宮裡……會是好日子,誰承想……苦了你,苦了你了。”
祖母站在旁邊,抹着眼淚。
太傅艱難地側過頭,看着祖母,道:“當年若聽你勸,把涴涴留在家中……哪怕教書作畫,嫁個良人,也強過在那深宮裡虛度年華。”
祖母哭着:“你才後悔,你才後悔……你若是早些醒悟,心結也不至于耽誤至今日。”
黃涴聽着這話,愣了片刻。
原來祖父對把送她進宮盡有如此的心結,原來當年祖母也是不想她入宮的。
太傅忽而劇烈咳嗽。
黃涴吓得慌了手腳,連忙扶他靠好。
藥童趕緊送上湯藥,太傅卻搖了搖手。
他盯着黃涴,眼神一片溫和慈愛,像是要将這輩子所有的愛意和歉疚,都融進這最後一眼裡。
他費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涴涴……祖父希望你,往後無論如何……你要做自己。”
他聲音微弱,卻字字入骨。
黃涴泣不成聲,伏在榻前,哽咽着:“孫女知道,孫女記住了!”
太傅閉了閉眼,像是釋然一般,唇角微彎,手緩緩垂落。
窗外晚風吹入,吹得燭火搖晃,屋内人影晃動。
祖母輕輕喚了聲:“仲宣?”
太傅沒了回應。
祖母撲過去,痛哭失聲:“仲宣啊!”
滿屋子的人頓時跪倒,哀聲四起。
黃涴緊緊握住太傅的手,早已泣不成聲。
她從未恨過這個祖父,從小是他教她讀書寫字,講史論策。
是他說“女兒家當自強,須有傲骨”。
是他說“你生來便不該困于閨閣”。
可到了及笄之年,他卻親手将她送進了皇宮。
她以為自己恨過,可此刻卻發覺,所有的恨意其實不過是她對命運無法的把握,是對這個現實妥協的自己。
從來不是祖父。
如今一别,竟是永訣。
黃涴伏在他床前,哭得近乎昏厥。
祖母跪坐在床榻邊,手覆着太傅的手,口中呢喃:“老黃頭,你走了,我這可怎麼活……”
夜色徹底沉下來,黃府内哭聲嗚咽。
秋風獵獵,吹散堂前的燈火。
長安城上方,星月無聲。
***
太傅去世的那日,長安城便像是少了半座山。
喪鐘敲響,嗚咽如泣,整個黃府籠罩在沉沉哀色中。
朝廷命官齊聚,連皇帝也親自換了素服,前往黃府吊唁。
太傅在朝六十載,聲望德行,皆為滿朝翹楚,連皇帝也親自到場。
關甯她一身素白,随行入了黃府,遠遠便見靈堂之内香煙缭繞,孝服素幔,挽聯遍挂。
靈位之側,黃涴一身素缟,頭戴重孝,靜靜跪守,臉色蒼白,神色木然。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卻沒有一滴眼淚。
關甯上前行禮叩拜,焚了三炷香,起身時,不由望了黃涴一眼。
她本想過去,開口說些什麼,或許隻是簡短一句:“節哀。”
可那一瞬,她對上了黃涴的眼神。
那雙眼裡,沒有悲恸,沒有哭喊,隻有一片死寂,還有一抹堅定,如同湖面覆上一層堅硬冰霜,所有情緒都被死死壓在水底,看不到一絲波瀾。
關甯忽然明白,眼下的黃涴,不需要誰的安慰。
她最終還是止住了腳步,靜靜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三日後,黃府發喪。
靈柩出府,浩浩蕩蕩。
黃涴自始至終跪行在靈柩之後,頭也未擡,腳步未停。
黃府的長巷裡,桂樹金黃,落葉滿地。
當靈柩遠去,送葬歸來,她獨自一人,執了祖母的手,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她換了常服,收拾心神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