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炙熱,天邊浮雲沉重,像要把天都壓塌一般。
一道孤單的身影立在村口塵土飛揚的小路上。
衣衫上滿是風塵仆仆,靴上沾着幹涸泥點,額前碎發淩亂,細汗浸濕了鬓角。
趙懷書站在那兒,背着烈日,神情疲憊,卻目光沉靜。
他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她走近幾步,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眉眼間像終于找回了魂。
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像是所有浮躁與疲憊都被壓碎了,眼神驟然一松,喉頭微動,險些沒繃住。
眼眶泛起微紅,卻生生忍住,隻擰了擰眉,抿唇一笑。
關甯驟然一愣,步子慢了半拍。
“你……”她心頭蓦然一跳。
這分明是疫區重災地,他怎麼會在這裡?
趙懷書勉強一笑,嗓音微微發澀:“安南大戰在即,陛下命我押運後需糧草。”
陛下對莫雲華有些擔憂,他借着陛下的小心思,特地讨了這趟差事去安南。
糧草大軍會在梅州休整兩日。
而梅州距離充州日夜兼程一日可達。
昨夜大軍剛抵達梅州,他就交代好事由連夜趕路,正午便到了小禾村。
計劃今夜連夜趕回,明日便可在大軍出發前抵達梅州。
說着怕覺得不夠妥當又補了一句,“路過充州,便……順路來看充州瘟疫如何。”
順路?
關甯眸子微斂。
安南戰事,糧草自梅州轉運,怎會順路充州?
這地處偏僻,瘟疫未平,任何軍需調度都會避開此處。
她回過神來,皺眉壓低聲音:“這裡是疫區,你瘋了嗎?”
趙懷書盯着她,喉結滾了滾,片刻才道:“我未進村,我隻是在村口,我就是……”
想看看你。
寥寥數語,像是最無力的辯解。
可關甯心裡卻是一顫。
她強自鎮定,目光掃過他憔悴的神色,瘦削了許多,雙眼泛青,分明是連夜趕路的模樣。
心裡頓時酸澀翻湧。
“随我來。”她沉聲道,拭去鬓角汗珠,轉身朝村口外的小神女廟而去。
廟宇殘破,荒草瘋長,泥土地裂出道道口子。
兩人并肩而行,誰也未說話,隻能聽見風吹過山野,卷動枯葉與灰塵。
廟内供奉着早已殘破的女神像,香案上蒙着厚厚灰塵。
廟外微風拂動,吹得樹葉嘩嘩作響。
幾隻麻雀在枯枝上撲棱棱地飛起,陽光破開烏雲灑下,落在她衣襟上,像是為這染塵之人塗了層金光。
趙懷書坐在殿門前,目光落在她身上。
良久,才緩緩開口:“這些天……你可好?”
關甯垂眸,看着他靴上粘着的泥土,心裡緩慢泛起一層柔軟。
仿佛這漫長黑暗中,忽而有一道光,雖微弱,卻極執着。
“如奏折上一般,一切都好。”
這句平淡,卻叫趙懷書險些繃不住。
他緊攥着袖口,指節泛白。
自她三月踏足疫區,他日日惶惶。
雖有她送去皇帝的奏折彙報平安,可奏折啟能安人心?
夜裡夢回,總是她衣衫染血、伏在檐下,病骨嶙峋的模樣。
他怕,怕得要命。
卻始終不敢寫信打擾。
趙懷書艱難笑了笑,擡頭看着破敗殿頂,像是在緩解壓在心上的沉重。
關甯看了他一眼,忽而鼻腔微澀,心裡像被針紮般難受。
這個人素來寡言隐忍,如今卻為見她一面,連夜趕路,隻為看她平安。
許久,廟宇外烈陽炙烤,暑氣蒸騰,兩人坐在殘破石階上,誰也沒說話。
趙懷書偏頭看她,目光落在她微汗沁出的鬓角,心中萬千情緒翻湧,卻始終一句也說不出口。
隻覺能在這般烈日下,看着她安然無恙坐在身旁,便已是恩賜。
關甯低頭拈起一片幹枯樹葉。
陽光下,她指尖細細摩挲,半晌,才輕輕開口:“你該回去了。”
趙懷書沒應,執拗地看着她。
關甯心頭酸澀,輕輕笑了下:“回去吧,趕路太久,睡一覺,别壞了身子。”
趙懷書垂下眸,手指攥着衣角,唇角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麼,隻化作一道極輕的歎息。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他臉上。
蓦然低聲道:“長安見。”
短短三字,像是誓言,又像是允諾。
趙懷書心頭一震,怔怔地望着她。
陽光透過廟檐縫隙落在她鬓邊,映得那張素淨面容柔和下來。
她消瘦了不少,膚色也被曬得微黑,可神情依舊清冷堅定。
他苦笑了一下,許久才緩緩起身,攏好衣袍,語氣平靜,卻掩不住眼底深藏的執念:“長安見。”
說罷,牽馬轉身,步履遲緩,步步回頭。
直到走出百步外,仍舊忍不住回望她一眼。
關甯立在廟前,風吹起她額前細碎發絲。
烈日下,她一動不動,靜靜望着他。
兩人無言對望,直到趙懷書深吸一口氣,重重一拱手,再不回頭。
滾滾塵土中,那道身影愈行愈遠,最終淹沒在充州熾烈夏日的蒼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