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傳至後宮。
賢妃得知太尉請戰之事時,正于殿中擦着長槍。
聞言手指一頓,槍頭刺破了指尖,紅如血淚。
她幾乎不信耳中所聞:“爹……請戰?扶棺?”
宮女戰戰兢兢:“娘娘,皇上已經允了。”
她怔怔坐着,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少年時,立于軍營之外,看父親策馬而去的背影。
那人曾告訴她:“我們莫家為國生死,你為大康守家。”
她的家早已經不是家了,她的哥哥嫂嫂、表弟、叔叔早已戰死,她們莫家隻剩下她爹還她那個身子病弱的弟弟。
如今她爹扶棺請征,她的家,怕是守不住了。
賢妃跪在青石地上,朱紅大門緊閉,她卻已跪了兩個時辰。
她沒有哭,也沒有喊,隻是低着頭,一動不動,像一尊冷寂的雕像。
她的鬓發被風吹得淩亂,裙擺沾滿塵土,指尖死死抓着地面,指甲縫中是泥與血。
春寒透骨,她卻仿佛沒有知覺。
她的父親,莫嶷——那個她自小仰望、以為早已年老歸田的父親,此刻卻要以一副老軀,扶棺出征南疆。
她聽完太監的禀告時,心口像被燒紅的釘子釘穿了一般,連喘息都帶着血腥味。
“請陛下收回成命。”她說,“父親已年近七十,他又如何在戰。”
可宣政殿内,并無回應。
“請陛下收回成命。”
她一遍遍說着,語氣由懇求到哀痛,最終變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武場摔斷腿時,父親一邊用藥酒替她揉腿,一邊溫言道:“雲華若為男子,老夫就把這一身武藝、兵法謀略都交給你了。”
她問父親:“可我是女子,難道就不能上陣殺敵?”
父親沒有回答,隻長長地歎了一聲。
那一聲歎息,她從童年記到現在。
可她如今已不是那個隻會受傷哭泣的女孩。
她年少習武,讀過《六韬》《三略》,入宮前她就曾在邊境侍母講兵論戰,隻因是女子,才被擋在了沙場之外。
她緩緩擡頭,風雪灌入眼中,眼角的水早已風幹。
她明白了。
父親不會退,因為沒有退路。
天子不會收回成命,因為那是聖裁。
那朝堂之上,從來不會為一個老臣、一位女兒而動搖。
她咬住下唇,手指一點點撐地站起,裙擺被石地磨破,手心早已破皮。
“臣妾要見陛下一面。”她對守門的小太監說。
她是莫将軍獨女,她是莫雲華。
是自入宮以來從不輕易示弱的莫雲華。
也是未入宮之前翺翔在天空的雄鷹!
太監為難:“娘娘,陛下正在……”
“臣妾有話禀奏。”她語氣平靜得近乎冷硬,“與戰局有關。”
小太監隻得快步入殿。
片刻後,他回來:“陛下召見娘娘。”
她穿着賢妃儀服,她行君臣之禮,直言:“陛下,臣妾有事啟奏。”
皇帝看着她,聲音依舊平穩:“你來,是為莫嶷?”
莫雲華頓首:“陛下既已準父親扶棺出征,那臣妾也請命——替父出征。”
一句話,驚雷炸響。
皇帝原本半倚龍榻,倏然坐直,眸光微動:“你說什麼?”
“臣妾替父出征。”
殿内沉寂,燭火映照着金漆龍紋,跳躍不定。
莫雲華跪在殿中央,身影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
皇帝負手而立,神色如沉冰,良久不語。
他低頭看她,一雙眼幽沉如深井,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也看透:“你知道你是誰嗎?”
莫雲華擡頭,眼神堅定無波:“臣妾當然知道。”
“你是朕的妃。”皇帝語氣無波,“是後宮之人。”
“是。”她垂眸應下,忽而語鋒一轉,“可在為後妃之前,雲華也是莫嶷之女,更是大康的百姓。”
“若無大康,何來莫氏榮光?若無百姓安居,後宮富麗有何意義?”
“江山崩塌之時,後宮再無安穩;山河破碎之際,妃嫔亦是亡國之人。”
她跪伏于地,語聲卻如金石,回響殿内。
“雲華自小在将門長大,父兄教我忠義為先;入宮之後,陛下又教我敬國、安邦。今日大敵犯境,我莫氏一門本就以馬革裹屍為志,臣女豈能獨善其身,苟安後宮?”
皇帝眉頭輕動,面色如霜雪漸消。他注視着她,似乎在重新打量這位“賢妃”。
莫雲華的語氣無波,卻帶着一種凜然之勢:“臣妾自幼習武,兵書六略皆熟于心。鎮國大将軍年老多病,此去安南路途遙遠,艱辛不易,不知道鎮國将軍到了邊境可還有力氣打仗,打不仗誰替陛下守得這片山河?”
“臣妾雖是女子,卻不比他人遜色。”
皇帝未語,隻定定看着她。良久,他才開口:“你是貴妃,六宮之主。你若出征,我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陛下如何不可向天下交代,莫雲華本是莫家忠烈之後,父能戰,兄能戰,女亦能戰,死而無悔。”
她說這話時,脊背挺得筆直,竟無一絲懼色。
皇帝不語,似在權衡。
“我自幼學武,兵法、布陣、軍紀,皆不輸我大哥,家父當年也曾說,若我為男兒,必為良将。”
皇帝沉吟,終道:“你是女子。”
“那又如何?”她忽然擡頭,眼神銳利得如出鞘之刃,“大康奠基之戰,豈非女子開疆拓土?”
“當年大康未立,是女帝親率五千輕騎,從東南突襲南賊,才換得大康勝利的基石。女帝照樣身披铠甲,不輸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