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未至,便有劍南道急報以千裡加急遞入宣政殿,數十名驿騎連換馬,奔至城門之下,幾欲暈厥。
殿中侍從連夜點燭,内侍報至禦前,天子剛剛起身正坐于禦榻之側,批改密折。
聽聞“劍南道急報”四字,眉心便狠狠皺了起來。
“呈上來。”
内侍跪地雙手奉上,皇帝一手接過,指節微緊,将那漆黑的蠟封一扯,紙卷展平,一行字映入眼中,他的眉心,瞬間沉如鐵巒:
南單犯境,四日連戰,道安失守,威武大将軍薛淩遠被擒,副将周英戰死,軍心動搖,安南危矣。
殿中燭火微顫,仿佛也為這局勢顫了一瞬。
皇帝将那封急報放下,一掌拍在禦案上,沉聲道:“幾月前才派薛淩遠赴任,此人自請迎戰,信誓旦旦,如今竟……敗得如此不堪!”
而此時早朝未啟,太極殿外卻已人聲嘈雜。
一個來自劍南道的緊急戰報,如驚雷般劈入含元殿。
劍南道急報,南單犯境,道安危急!
殿門重重打開,天子尚未上朝,殿内已亂作一團。
這是今歲以來,南疆最兇險的一場戰事。
“怎會如此快?”兵部尚書喃喃道,“前月剛調薛淩遠赴任,他自言能定安南,此時竟……”
若道安不保,安南門戶洞開,劍南道六城将盡入敵手,而後南單騎軍可破楚江直逼中原。
議論間,太監尖細地聲音響起“上——朝——”。
皇帝的目光掃過群臣。
他坐于金龍禦座之上,眼中盛着深不可測的寒意。
二十年江山,于他不過是未竟之策。
如今既要革舊制,又要敵外患,正是用人之際,卻一将失守,群臣啞然!
李衡跪在禦前,眉目沉凝:“陛下,南單動得太快,似是早有準備。微臣以為,他們應當是探知我朝充州疫疾,意圖趁機南下,一舉破我劍南。”
“此事若不遏止,恐危及中原。”
“臣等不才,懇請陛下決策。”
“疫疾未止,兵馬慌張,這群蠻子他們這是趁虛而入!”
有人沉默,有人驚慌,也有人面色冷漠,藏于朝服之下的,是各自的盤算與私心。
“威武将軍被生擒了,周英死了!劍南還有哪個大将?”有人低聲道,“除非……除非宮中在派名大将,即刻調兵三萬,連夜兼程趕赴南境。”
“胡鬧!”兵部侍郎立刻反駁,“劍南地勢複雜,山川阻隔,一去至少十五日,道安能撐十五日嗎?”
“陛下。”右相徐勉出列,拱手而立,“微臣以為,此戰非小,可議戰可議和,若貿然出兵而敗,恐失民心。”
“議和?”有人冷笑,“你們文官是骨子都被酒肉泡軟了吧!你看看還沒有收複的北疆三城,想想裡面的百姓!你要與他們‘和’什麼?是要割地,還是賠銀?”
朝堂内讧初起,言辭雖未至争執,但已如鋒刃交錯,硝煙隐隐。
皇帝沉聲未語,唯目光掃過衆人,一一點過。
這群人裡,有兵部官員,有宿将之後,有文臣有謀臣,有人真正憂國,也有人,隻在算計自己的利益、家族、未來。
“朕問你們——”皇帝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所有喧嘩,“此時可有一人,願領兵安南?”
殿中無人應聲。
“難道我大康,竟無一将可戰?”他眸光如霜,“連替薛淩遠收屍者也無?”
無人回答,空氣凝固,像夜雨前的暗雷。
就在這時,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自群臣之中傳來:“陛下,老臣請命。”
那人緩緩出列,身形高瘦,面如枯木,須發盡白,正是鎮國大将軍——太尉莫嶷。
他身着朝服,佩绶垂地,一雙布靴步履穩健,唯有微不可察的左肩微顫,那就積年舊傷導緻的。
殿内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莫嶷,曾是大康名将,三十年征戰南北,親手收複邊地十八州,平定西域五部,是赫赫戰功累累的“鐵血老狼”。
隻是如今,他已年近七旬,退居朝中十餘年,腿傷未愈,舊疾纏身,甚至連文書都要由侍從代書。
皇帝凝視他,低聲道:“莫太尉,你的身體如何支撐此行?”
“臣既為太尉,便是朝廷之兵。”莫嶷一字一頓,“此刻疆土告急,臣若不戰,何以号令将士?”
殿中嘩然。
皇帝看着他,眉頭動容:“太尉之心,朕亦深治,但太尉之軀,朕未能安心,怎可再披甲?”
蘇嶷卻拱手,神色堅毅:“臣十五從軍,五十年戎馬,今朝無人可用,若臣不出,誰能保劍南?”
“臣老矣,無懼生死,今請‘扶棺出征’,願為大康赴死疆場。”
“若敗,臣死無悔。若勝,請為将士記勳,為國家立魂。”
此言一出,滿朝動容。
“扶棺出征”四字,猶如一記重錘,砸在每一個心思私密之人的胸口上。
扶棺出征,意味着生死已置之度外,隻求一戰,護國疆土。
曾經那些虛僞的忠心,算計的眼神,此刻都像被狠狠撕開一角。
有人低頭,不敢看他,有人暗自咬牙,更多人目光複雜,不知是敬佩、是羞愧,還是恐懼。
群臣盡皆動容,皇帝緊抿唇線,良久才道:“……準奏。”
此言一出,殿中竟如肅殺之風過境,人人心頭一震。
皇帝緩緩起身,走下禦階,一步一步來到莫嶷面前,眼中含着百味沉思。
良久,才緩聲道:“太尉忠義,朕心甚慰。然此去兇險,若不幸……太尉之後,朕會護之周全。”
莫嶷頓首:“謝陛下。”
“來人,”皇帝揮手,“取虎符,賜戰袍,诏兵三萬,随莫太尉督軍南下。”
“臣,莫嶷——謹奉天命,赴安南,誓不還。”
含元殿外,晨光初透,旭日尚未升起,天邊殘月猶在。
莫嶷起身,緩緩而退,背影高瘦卻不駝,不疾不徐,仿佛回到了那個手執長槍、躍馬沙場的年代。
而那朝服之下,已是一副老軀,傷痕累累,風雨摧折。
他走下禦階,宮人替他披上賜下的墨金戰袍,三月風起,衣袂獵獵如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