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燭火微搖,映照着案幾上那一箱箱賬冊,沉甸甸的,似乎壓着千鈞之重。
李經彥站在書案前,望着箱子,臉色仍顯蒼白,神情卻已然堅定。
他要帶着賬冊進京?
她微微偏頭,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原以為此次宣州之行不過是普通事宜,未曾想,李經彥竟是帶着如此東西而來。
他似乎并未察覺她的疑問,或是察覺了,也并未在意。他邁步走到箱前,緩緩擡手,指腹拂過木箱表面,低沉的嗓音響起,像是深夜的風,沉穩而遙遠。
“象山之戰已定,按理,該回京述職。”
關甯本隻是想借閱江南西道關于宣州府的賬簿,未料到李經彥竟親手将整箱、賬冊呈上。
她怔了怔,眉頭微微蹙起:“李大人,您……”
趙懷書亦是目光微凝,透出幾分思索。
李經彥輕歎一聲,緩緩坐下,擡手按住額角,像是積壓的疲憊終于浮現。
象山一戰後,他本就打算進京。
他目光落在那一箱賬冊上,這些賬冊他本打算親自帶進京,向聖上請罪。
李經彥擡眸,看向他們,語氣平緩:“二位莫要驚訝,這些賬冊,本就該進京。”
關甯一愣,神色微變,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并非不知江南各府的虧空,也非全然無察,而是——他要背負所有的罪。
她眸色微冷,聲音低了幾分:“請罪?李大人,您是想……”
李經彥輕聲道:“我是江南西道的按察使,江南之事,地方官吏貪墨,我治下不嚴,監管不力,罪責難逃。郎溪災情,民間怨聲載道,百姓受苦,這是我的失職,未能阻止貪腐,未能盡責清理地方官吏,緻使百姓受苦……這些罪,是我的。”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一分:“此罪,理應由我一人承擔。”
言語間,不見怨憤,也無辯解,唯有一股隐忍的自省。
趙懷書眸色一凜,心中已然明白他的意圖。
關甯望着他,心中複雜難言。
李經彥不是無能之輩,恰恰相反,他是極聰明的人,他既然知曉江南的腐敗,卻為何遲遲未曾出手?
答案很簡單。
因為他要護住左相。
左相李衡,位居朝堂巅峰,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江南官員多出其門下。
誰都知道江南官場的勢力盤根錯節,而這一切的背後,站着的是左相李衡。江南各府的賬目,若徹查,必定牽連甚廣。
他深知自己無法阻擋這一切,于是隻能提前布局,親自将賬冊送往京城,先一步攬下所有罪責。
可若是由李經彥一人攬下,罪責便至此為止。
既然無人站出來,那他便來承擔這一切。
賬冊上的每一個數字,都是枷鎖。
是他為左相固守江南時,所欠百姓的一筆筆血債。
他要帶着這些賬冊進京,将罪責一并攬下,願以一己之身,換左相無虞,換江南百姓一線生機。
關甯靜靜看着他,眼底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
她不得不承認,左相的眼光确實精準。
他培養出的李經彥,聰慧、果斷,懂得在亂局中尋找平衡,甚至在關鍵時刻,不惜将自己置于風口浪尖。
這樣的棋子,是無可替代的。
但李衡或許并未想到——
這顆棋子最終做出的選擇,不再是朝堂間的算計,而是背負起百姓的生死。
關甯收回思緒,深深看了李經彥一眼,最終緩緩颔首,鄭重道:“李大人之心,令人敬佩。”
這一局,早已超越個人的生死榮辱。
她無法評判李經彥的選擇是否正确,也無法阻止,他已經下定決心的事。
片刻後,她緩緩拱手:“李大人,此事……多謝了。”
她拱手一禮,雙手接過賬冊,轉身離去。
趙懷書亦是看了李經彥一眼,神色複雜,随即提起箱子,步伐沉穩地走出房門。
待二人身影消失,房間内終于恢複了寂靜。
院中。
“左相用人,眼光确實極準。”趙懷書忽然開口,語氣淡淡。
關甯亦是低低歎息:“不僅如此,左相在朝堂的布局,亦是深不可測。”
***
燭火微微搖曳,映在李經彥的臉上,竟顯出幾分疲憊的蒼白。
他微微閉眼,靜靜地站在那裡,片刻之後,終于松開了握緊的拳,可下一瞬,他的身子猛地一晃,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踉跄了一下。
“小心!”
身後的小吏見狀,連忙沖上前扶住他,急得不行:“大人,您撐了一整晚了,快些休息吧!”
李經彥擡手按住額角,指尖冰涼,喉頭澀然:“無妨……”
可話音未落,身子已微微晃動,終究脫力倒下。
小吏慌了神,連忙探向他的額頭,一觸之下,掌心盡是灼熱。
“大人,您發燒了!”
他猛然想起,這一路上,李經彥幾乎未曾停歇。
象山戰事初定,他未曾片刻停歇,便立刻收攏軍隊,整理地方政務。
他知曉戰後最緊要的,是穩定軍心與民生。
象山的雨一直未停,他穿着戰袍巡查各府,衣衫被雨水浸透,寒意直逼入骨,可他無暇顧及。
等他整理完江南賬目,已是五日之後,他換了一件幹淨的外衣,便立即踏上了北上的路。
一冷一熱之間,他并未在意,可連日奔波,馬不停蹄地趕至宣州,加上剛剛心緒的起伏,他終于支撐不住。
小吏慌忙扶着他躺下,急得額頭冒汗:“大人,您已連夜奔波,不可再撐了!”
可李經彥閉了閉眼,低聲道:“此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