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經彥依舊沉默,眸光沉沉,未曾言明一句。
他是左相門生,由左相一手提拔,如今坐在這位子上,他又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左相倒下?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保持沉默,不插手,便可安然無恙。
可現在……
他若真的放任關甯查下去,便意味着他要親手撕開江南貪墨的膿瘡,意味着左相的根基會被動搖,意味着他将背棄恩師,做一個不義之人。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願回答。
見他仍是沉默,關甯輕歎,取出天子令牌,平放在案上。
“天子令,李大人應當不陌生。”
李經彥怔了怔,随即神色微變,慢慢站起身,拂袖跪地,恭敬一拜:“臣,微臣叩見聖上。”
關甯看着眼前這位五十歲的朝廷重臣,忽然覺得有些唏噓。
倘若換個局面,他或許可以一直做個好官。
可是如今,他隻能做選擇。
李經彥跪在那裡,背脊筆直,久久沒有起身,似是在做最後的權衡。
許久,他終于開口,語氣苦澀:“臣……不願做不義之人。”
他不願違背良心,但也不能違背恩義。
他忠于皇帝,卻也不能辜負左相。
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不多管不多問,便可以保持清白。
可是現在,關甯把選擇攤在了他面前,他不得不直視。
關甯看着他,忽然輕聲道:“李大人,您見過郎溪的災情嗎?”
李經彥一怔,擡頭看她。
下一瞬,關甯将一卷賬冊放在他面前。
——那是郎溪的賬簿。
她眸光沉沉,緩緩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看看這些。”
李經彥猶豫了一瞬,伸手接過賬冊,緩緩翻開。
第一頁,寫的是赈災款項調撥,字迹工整。
第二頁,寫的是官府分派的救濟糧數額,井然有序。
第三頁……
李經彥的目光頓住了。
他看到——
郎溪赈災撥款,虧空八成。
郎溪赈災物資,十不存三。
郎溪百姓,數萬人……死于災情,而更多的百姓餓死在郎溪!
他猛地擡頭,看向關甯。
關甯目光微紅,聲音啞了幾分:“大人……您可知郎溪現狀?”
“郎溪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他們不是官員賬上的一串數字,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曾經有家,有孩子,有老人……”
她緩緩俯身,雙手撐在桌案上,直視着李經彥,聲音微顫,卻堅定無比:“李大人,您告訴我,他們該如何活?”
李經彥握着賬冊的手指微微發顫。
他以為,江南府縣最多是賬目上作假,貪墨銀錢,以此向左相“盡孝”。
可他沒有想到,竟然還有郎溪這樣的慘狀。
關甯看着他,低聲道:“大人,我不想強迫您做選擇。”
“可這件事,若您仍是袖手旁觀,便是助纣為虐。”
李經彥眼神微變,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
他低頭,視線落在賬冊上,久久未曾翻頁。
外頭夜風微涼,燭火搖曳,照在這位兩袖清風的江南按察使臉上,也照在他微微發白的手指上。
他握緊賬冊,長久沉默,仿佛這場天人交戰仍未結束。
***
室内幽幽的燭火映照在李經彥臉上,他神情冷峻,目光沉沉,像是深夜沉入江水的石,幽暗而寂靜。
他是知曉江南官員的按下操作,可他卻一直未曾伸手清算。
因為他明白,這些操作不僅僅是地方官吏的問題,它牽連的,是整個朝堂的利益角逐,是官員與世家的千絲萬縷,是左相李衡經營多年的勢力。
左相用人,确實眼光精準,江南各府的知府、通判、司吏,無一不是他的門生故吏,他們彼此制衡,互相掣肘,構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
而他李經彥,便是這道防線最鋒銳的一枚棋子。
可現在——
他垂眸,視線落在郎溪的賬冊之上,最終握緊拳,心中念及郎溪百姓那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終究還是做出了決定。
李李經彥輕輕喚來了小吏,讓他把那集幾箱東西擡進來。
小吏得令下去,不多時幾人擡了幾個箱子進來。
李經彥負手而立,目光沉靜如湖,直到門外腳步聲漸近,他才微微擡眸。
厚重的木箱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關甯眉心微蹙,下意識看向李經彥。
一聲令下,箱蓋被掀開,裡頭的賬冊整整齊齊,紙頁微微泛黃,墨迹卻依然清晰可辨。
這是江南西道各府的賬目,數字冰冷,卻承載着無數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