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頭微蹙,走了過去。
“住手。”
聲音不高,卻透着一股威嚴。
女子聞聲回頭,目光在看清她的瞬間,微微一滞。
随即,她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喲,這不是朝廷上派下來的大官嗎?怎麼有空跑到這鄉下來了?”
她的語氣陰陽怪氣,帶着幾分譏諷。
關甯神色未變,隻是目光落在她身上。
女子約莫二十出頭,五官端正,眉眼鋒利,膚色較常人更深,顯然是常年日曬之人。
而她的眼神——帶着掩飾不住的怒意和不屑。
關甯靜靜看着她,片刻後開口:“你認得本官?”
“怎能不認得,這麼威風凜凜的樣子,來我們村幹什麼?别以為我會信你們!”女子輕哼一聲:“朝廷上來的大官怎麼會管我們這些鄉下人的死活?不過是來做做樣子罷了。”
關甯未作聲,隻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忽然發現,這女子的憤怒,不像是單純地對老者生氣,更像是……對整個朝廷的不滿?
她心念微轉,沉聲問道:“何出此言?”
女子嗤笑:“還問?你們這些當官的,哪一個不是兩面三刀?表面上說得好聽,什麼‘體察民情’、‘赈濟災民’,可真正落到我們頭上的,有幾個銅闆?”
她指了指四周破敗的房屋,目光冷然:“你看看這些地方,朝廷的赈災銀呢?分水縣令大人呢?他吃得倒是挺香,可我們呢?就算有口粥喝,也是自己去施粥棚排隊要來的,靠你們?”
關甯眸色微深。
她擡眼望去,發現四周已有不少村民圍了過來。
他們站在不遠處,默不作聲地看着她,有人眼中帶着好奇,有人卻滿是防備,還有人,和這女子一樣,眼底是深深的怨怼。
那種怨怼,并不是單純的災後苦難帶來的不滿,而是一種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情緒。
關甯心中微微一沉。
她靜靜地看着女子,半晌後,忽然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顯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微微一怔,随即冷笑:“問這個做什麼?你要上奏一本,說我對朝廷不敬?還是說要押我入牢:”
關甯的目光依舊沉靜,未曾被她的挑釁激怒。
她淡淡道:“我隻是在想,你這樣能說會道的性子,若是能當官,大概比本官更适合做這差事。”
女子一愣,随即嗤笑:“我一個鄉下女人,能當什麼官?在你們這些大人眼裡,我們不過是低賤的泥巴罷了。”
她的語氣雖嘲諷,眼神卻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關甯看在眼裡,心中已有幾分判斷。
這女子,恐怕并非真正厭惡朝廷,而是對一些的不公充滿憤怒。
見關甯神色如常,女子神色微僵。
她咬了咬牙,低聲罵道:“狗官就是會說話。”
關甯輕輕一笑:“承讓。”
女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對她這副不急不惱的樣子感到煩躁。
她擺擺手:“行了,你們愛怎麼查就怎麼查,反正查完也是走走過場,反正我們也不指望你們這些人能真正做什麼。”
說完,她轉身就走。
關甯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未變,卻緩緩握緊了袖口。
她意識到——
這裡的百姓,不僅僅是受了災,而是在災難之前,就已經對官府、對朝廷失去了信任。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
那女子大步流星地走遠了,揚起的塵土漸漸落定。
關甯收回目光,正要轉身,卻見那位被攔下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她衣衫陳舊,身形瘦削,滿是皺紋的臉上透着一股鄉間婦人的堅韌。
“大人……”她略顯局促地開口,聲音低啞,帶着些微顫抖。
關甯垂眸看她,輕聲道:“何事?”
“大人,她是我的孫女,叫明英。”那老者歎了口氣,目光追着那女子離開的方向,眼裡帶着複雜的情緒:“明英她……唉,大人莫怪,她就是這般性子,嘴上不饒人,心裡卻比誰都惦記着這個村。”
關甯聽着這話,目光微微一動:“她為何對朝廷如此怨怼?”
老者聞言,臉上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似是心有千斤重擔。她輕輕擡手,擦了擦眼角的皺紋,歎息道:“她是在和我怄氣呢……”
“怄氣?”
“大人,我是這東鄉村村老的妻子。”她緩緩說道,語氣透着幾分疲憊。
東鄉村原本是一個富裕的村落,但這些年賦稅一日比一日重,近些年因雨水災情,收成越來越不好,日子過得越來越難了。
可前些日子,老者的老頭子……也就是村老,因着替鄉裡人出頭,沒撐過去,走了。
關甯神色微微一滞。
老者眼中泛起渾濁的淚光,聲音微顫。
村裡人敬重他,也敬重她這一把老骨頭,便讓她暫且當着村老,繼續管着這東鄉村。她也便接管了下來,但村裡缺糧缺錢,她也隻能把自己的棺材本拿出來,能填多少是多少……
她說到這兒,眼底的悲怆更濃了幾分,語調卻依舊平緩,像是這些事已然深深烙在骨血裡,成了她每日醒來都要面對的現實。
“可棺材本到底有限啊,我這把老骨頭總不能真把自己埋了才能管這個村吧?所以,我正準備進縣裡,去找縣令大人讨個說法,看看能不能求求大人緩緩時歲,等東鄉村好一點了再納,哪怕晚是半年……”
關甯聽着,心髒不受控制地緊了緊。
她腦中浮現出昨日在縣中所見的景象——分水縣城的百姓雖然窮苦,但至少還有飯吃,而這些鄉下村落,顯然情況遠比她之前想象的更糟糕。
可是……
朝廷對災區絕不會有苛政!
自災情發生以來,皇帝下旨,所有受災地區賦稅減半,官府更是撥下赈濟糧,供災民度過難關。為何東鄉村的百姓,依舊生活如此艱難?為何村老會因為“替鄉裡出頭”而喪命?
關甯心下一沉,忽然道:“村老可有賬冊?”
老者一愣,旋即點頭:“有的,大人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