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竹手肘撐着桌子,面前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感覺一切都變得昏昏沉沉的。
臉上躁熱難耐,孟竹想着去洗個臉清醒一下,她慢吞吞挪出了屋子,靠在汲水的竹筒邊,外面下着雨,一瞬間的冷意灌入身體,讓她似乎清醒了些。
她蹲下身,雙手捧着去接竹筒裡的水,嘀嘀咕咕道:“怎麼這麼涼的……”
冷雨中,意識逐漸又模糊成一團,想要起身,卻感覺到天旋地轉,根本動彈不得。
天和地仿佛融化成一體,日月倒懸,不停地旋轉,倒退。
回憶被時光的紐帶絞成碎片,鋒利的碎刃割破塵封的薄膜,一瞬間将她拉回到了從前,那個下着雨的陽台。
冰冷的,潮濕的,被大風吹散的那個日子。
她在回憶裡不斷下墜。
下墜。
沉入被大雨澆濕的黑泥中。
……
她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
“天冷雨涼,蹲在地上做什麼?”
周圍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孟竹睜開眼,雨水流入眼睛裡,又澀又疼。
晦暗的,無盡的黑色中,一抹紅吸引了她的視線。
孟竹仰着頭,不知是因為雨,還是因為酒,視線模糊極了。
來人烏發紅衣,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隔着連天的大雨,看起來高不可攀。
她歪着腦袋看他,慢吞吞道:“……你是神仙嗎?”
神仙不說話,依舊盯着她。
“你來了,雨就不下了。”
“……醉鬼。”
神仙似乎歎了口氣,眉眼在雨中變得霧蒙蒙的,柔軟極了,他向她伸出一隻手,“起來。”
漫天的大雨中,一切都被沖刷得褪去了顔色,隻剩下眼前筆直的、模糊的身影。
那隻手修長白皙,她伸手碰了一下,眼中自己的手變成了小小的樣子。
“小手抓大手,永遠不分開。”
“媽媽當然最喜歡小竹了,怎麼舍得丢下你走掉呢?”
“果然從小就是個怪物,真晦氣!”
“她的死當然怪你,要不是因為你,她怎麼會受不了去跳樓啊!”
“全部都怪你。”
“全部都是你的錯。”
孟竹伸出的手顫了一下,像被電擊似的猛地收了回來。
開在爛泥裡的罪惡之花,生來就是要被人厭棄的。
看着又像鴕鳥一樣将自己埋起來的孟竹,施允皺着眉問她:“你要蹲在這裡多久?”
孟竹蹲在一地的泥水裡,盯着地面發呆。
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忽然說了句:“我才沒錯。”
施允當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能沉默着聽孟竹胡言亂語。
朦胧夜色中,落雨穿林打葉,她眼神中含着莫名的掙紮,又晦暗了幾分,孟竹擡起頭,忽然問了施允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會陪我一起下地獄嗎?”
奇怪的話,奇怪的人,更奇怪的是,陪着孟竹講胡話的自己。
“好啊。”施允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他彎下腰,蹲在孟竹身前,手張開,寬大的手掌貼着她濕漉漉的側臉。
拇指按在冰涼的皮膚上,一寸寸擦去孟竹眉眼間的雨水。
“回去吧。”
孟竹昏昏沉沉,感覺到自己被拉了起來。
她似乎脫離了軀殼,看到了一副畫面。
有人背着她,踩着一地的泥水,穿行在蒼茫的、無盡的夜雨中。
孟竹的身體很冷,趴在施允的身後微微發抖。
兩隻濕漉漉的胳膊圈住施允的脖子,頭發、裙子,渾身都濕透了。
施允不禁想着,這回真的是一條落水狗了。
濕衣貼着,連他的外袍都洇出水痕,腳下也濺到了星星點點的泥水。
他用靈力烘幹了兩人的衣服,溫度升高,帶着暖融融的熱意,背上的人終于漸漸安靜下來。
用腳踢開院門,把人扔在榻上,施允往凳子上一坐,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雨終于停了,房間裡變得安靜極了,隻有孟竹淺淺的呼吸聲。
施允面無表情地盯着床上看了許久,确認人已經睡熟,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唔……”
一道痛苦的呻吟絆住了施允的腳步。
榻上的人翻了個面,面色蒼白,忽然坐起身來,急促地呼吸了兩下,看着施允道:“我好想吐。”
抓住門栓的手放了下來,施允深吸一口氣,向着天花闆看了一眼。
“咽下去。”施允冷冷道。
孟竹清醒了點,有氣無力地說:“……給我拿個盆。”
銅盆被丢到榻前,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昭顯着扔盆的人翻騰的怒氣。
她頭暈得很,手撐着床沿想要去夠底下的銅盆,不知是不是沒看清,手撐了個空,身體一歪,直接頭朝地往床下倒。
要栽倒了——
孟竹還沒反應過來,便看見施允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冷着臉将她胳膊一拽,用力往上提。
這一突如其來的沖擊讓本來就不舒服的胃部更加難受,孟竹的喉頭迅速聳動,混亂中抓住了離她最近的東西。
“我說你——”
話語被身上傳來濕熱的黏稠感打斷。
帶着酒意的、發酵的酸臭味迅速蔓延開。
像是卡殼的時鐘一樣,施允僵硬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将視線慢慢移至正抱着他的腰狂吐的罪魁禍首。
施允的喉結滾動,幹嘔了一下。
沒忍住。
跟着一起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