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令人尴尬的矛盾,面對難以處理的沖突,我要麼把刀鋒沖向自己,要麼,逃避。
我為我自己感到羞愧。
或許媽媽說的沒錯呢?我可能空長了年齡,在職場中遊蕩了幾年,自以為有了些許長進,但遇到棘手的事情,我根本沒有妥善處理的能力。
是吧?
是這樣的吧?
就像媽媽說的那樣,我總是自我感覺良好,都是自我感覺罷了。
如果我真的好,為什麼會丢了工作?還把自己認真談了六年之久的戀愛搞到今天的局面?
如果我真的好,面對我并不想順從的東西,我為什麼不敢真的破釜沉舟,為什麼連一次硬碰硬的勇氣都掏不出來?
如果我真的好,為什麼在心知肚明我和梁棟真的走不下去了,也不肯當機立斷,而是拖延和逃避?
如果我真的好,為什麼這個年紀了仍然幼稚,幼稚到處理不好和爸媽的關系?
佳佳看向我面前的碗。
“小喬姐,你隻喝湯啊?”
我終究還是撒了謊,并且突然覺得自己可笑。
不要說妥善處理自己的人生,我連妥善處理一碗馄饨都做不到。我既做不到面不改色把馄饨吃下去,也做不到辜負佳佳和佳佳爸的心意,便隻好撒謊說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隻盛了湯。
我面前的湯,上面飄着一層紫菜,還有清淡的油光,燈影一晃,扭曲成破碎的模樣。
“哦......”佳佳倒是不疑有他,埋首舀着馄饨。
我隻煮了一半,原本想的是,等下讓佳佳把剩下沒煮的馄饨帶回去,不要浪費,或者是冷凍起來,等庾璎今晚回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可是這天,還有另一個意外登門。
是庾晖。
我和佳佳都沒想到他會突然回來,反倒是庾晖,見到我和佳佳出現在家裡,端坐桌前吃飯,并沒有任何意外神色,他說是買賣上的事,他是臨時回家一趟來拿公章和合同的。
“庾璎說她告訴你了。”
我一時局促,這才想起手機在靜音狀态,拿來一看,果然有庾璎的消息,半小時前發的,她說庾晖會回來,不要吓到我。
我問庾晖,需要幫忙嗎?
假惺惺的。
我怎麼會知道他要的東西放在哪裡。
“不用。你們吃吧。”庾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看了看餐桌。
“庾晖哥你吃了沒?我爸爸包的馄饨,可好吃啦!”佳佳喊着。
我不知道庾晖為什麼又看了我一眼,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處,很短暫的片刻,他轉身回了房間,就是那間用來擺供和放東西的房間,然後半掩上了門,聲音從門内傳了出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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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佳抿住嘴唇,悄悄向我擺口型,在庾晖換了一身衣服拿了東西出來、坐到桌前的時候。
她的口型是在說:完了,我瞎客氣的。
庾晖把剩下的馄饨全煮了,盛在了碗裡。本就是兩人份,并不多,但佳佳很心疼,有些埋怨:“庾晖哥你幹嘛啊,你把小喬姐的份都吃了。”
庾晖沒擡頭:“你讓我吃的。”
“我那是客套一下!你突然回來,又沒預備你的份......”
“以後瞎客套的事兒少幹。”庾晖如此不留情面。
我看得出,庾晖和佳佳之間确實是認識很多年的熟絡關系,他們彼此說話都很直接。
吃完飯,收拾妥當,庾晖拿上東西準備走,佳佳則拎着飯盒追在後面:“庾晖哥,你送我一段,我要回店裡......”
又隻剩我一個人。
我打開冰箱門,拿了一塊司康,就站在冰箱前面吃,這是我除了那一碗馄饨湯之外的晚飯。冷藏過的司康有些硬,口感變得更加疏松,嚼起來碎屑會張揚地充斥整個口腔,我不得不把嘴唇抿緊,小心咀嚼,并且手上忙碌着打字,回複庾璎。
她說今晚不回家,讓我記得把門反鎖好。
我咬着司康,去撥弄庾璎家的門鎖。
這會兒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庾璎家的門鎖是老式門鎖,有鎖扣,需要用力擰緊,我一時搞不明扭動的方向,越是用力,卻越是卡得緊,就當我把一整塊司康都塞進嘴裡,試圖雙手去擰動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聲音。是庾晖,他去而複返,隔着一扇門,他知道我在撥弄門鎖:“是我。你擰反了,往左。”
我訝異,換了個方向,果然咔嗒一聲,落了鎖。
我再次換方向,把鎖打開,推開門,看見庾晖站在外面,樓道裡昏黃的聲控燈照不清他的表情。
“鑰匙沒拿。”他說。
我回頭,在餐桌上發現了一串鑰匙,我拿過來,遞給他。
庾晖卻沒急着動,他站在門口拆鑰匙,拆掉其中的一把,然後交給我:“家門鑰匙,庾璎那就一把,我這個給你。”
我說不用。
“你拿着吧,我不在家,用不上。”
我把鑰匙握在手裡,沒有立即拒絕,庾晖就已經趁着這安靜的片刻轉身走了,聲控燈随着他下樓的腳步聲由亮到滅。
我也有些迷茫,仍站在原地。短短幾天時間,我收到了兩把家門鑰匙,一把來自梁棟媽,一把來自庾晖。
鑰匙是很私密的東西,我始終這樣認為,所以這會讓我謹慎甚至惶恐,即便我擁有了庾璎家的鑰匙,我也仍舊會敲門,隻要庾璎在家。
這是禮貌,不是客套。我堅信。
可也就是此刻,我想起剛剛在餐桌上庾晖嗆佳佳的那句“以後瞎客套的事兒少幹”,忽然意識到,或許有人是意有所指。
不,不是或許。
是一定。
一種被看穿的觳觫蔓延我的全身,與此同時,我也很詫異,詫異庾晖竟然和庾璎一樣,他們竟都是那樣細心的人。這種猜測在半分鐘之後就得以印證,因為我再次聽到了腳步聲,這次是上樓,庾晖他再一次去而複返,而我輕輕撥開了門鎖,把門打開一條小縫,果然,庾晖的身影出現在這層聲控燈亮起的第一秒。
他在距我幾步遠之外停下來了,燈從他頭頂直直打下來,以不保留的傾瀉姿态。
庾晖站在燈下開口問我,非常直接,嗓音清明:“你打算吃什麼?”
這句話被省略掉很多信息,補全了應該是:佳佳帶來的馄饨被我吃了,況且你本來也拿那東西沒辦法,我替你解決了一個麻煩,那你呢?你今晚打算吃什麼?
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挑食?”
就因為你曾經往店裡給我和庾璎李安燕送過幾日的飯,你就觀察到了這些?你為什麼要閑着沒事觀察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
坦白講,我有些氣惱,還有些失敗感。
我把不熟悉的人輕而易舉看穿我當做一種失敗。
庾晖沒有否認:“我沒吃飽,下樓吃飯,去不去?”
饒是我不擅長拒絕,可此時此刻也隻能說,我不去了,謝謝。
我吃了司康,現在不餓,另外,我不是不知道飯店大門朝哪裡開,再另,我不能也不該和一個并不太熟的異性單獨去吃晚飯。這裡是什蒲,梁棟家在這裡,人多眼雜,即便我已經能夠預見到我和梁棟的結局,但我不能在一切尚未徹底攤開的情況下,把自己扔進瓜田李下的可能性裡。
庾晖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棕色瞳仁在方寸燈光中變得更淺,更淡。
我想起了一句不知來由何處的老舊俗語,據說棕色眼球的人都很聰明,他們腦子轉得更快,識人眼光毒辣,思維敏捷且擅長說服别人,我先想到庾璎,再想到庾晖,覺得或許這話有一定的可信度,可是梁棟,梁棟他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和他的交往卻也仍讓我吃力萬分,于是我又在心裡否定了這一說法。
庾晖或許擅長說服,但他沒有試圖說服我,他隻是盯着我看,很久,大概是終于看夠了,才叮囑我,讓我把門反鎖,然後轉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時惶然。
論身形,他要比梁棟更加高大些,也許和氣質有關,他不像梁棟那樣常常對人和煦地笑,所以距離感更加深重。
對的。
這才對。
我和庾晖本就不熟,所以有距離感才是應當的。
但我好像也能從記憶中挑揀出一些零碎的印象,庾晖笑過嗎?當然,有過,那時我開着他的車,他人坐在副駕駛,和我聊起他和庾璎的小時候。也是夜晚,也是兩個人。
那晚,我在岔路口望見了一塊老舊的廣告牌,上面寫着俗氣的廣告詞——世界之外,奇異大千。
一條開往什蒲的筆直的路。
安靜,肅殺,周遭除了風聲和汽車輪毂碾過砂石的細碎聲響,如同真空。
那塊廣告牌,還有上面褪色的景區照片,在閃念之間霎時占據全部腦海。
我沒有思考,一點都沒有。甚至我發誓,如果再來一次這天的場景,我不一定會叫住庾晖。但當下,此刻,我就未經思考地喊出了聲。
我說,庾晖!你等下!
我把門又推得更開了一些。
庾晖原本已經走到了樓道拐角,聽見我喊他,于是再一次站住,再一次轉身,看向站在門口的我。
“你上次跟我說,什蒲的那個溶洞......”
我的話說了一半,但我猜庾晖明白。
果然,他沒有讓我失望,他靜靜看着我,問我:“要去?”
我點點頭,說,是的,我想問問你究竟怎麼去。佳佳告訴我現在還沒有開始營業,但你上次跟我說,你知道怎麼進去,所以我想......
庾晖按亮了手機,似乎是看了一下時間。
我擔心他誤會,于是急急解釋,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用帶我去,我隻是想讓你告訴我進去的方法,我找個機會自己去瞧瞧,不用麻煩你。
庾晖卻并不需要我的解釋。
他似乎在剛剛的相顧沉默裡就已然明白我的顧慮,于是把決定權交給我:“我在車上等你,想去的話就下來。現在去,晚上十點之前送你回來。你記得告訴庾璎一聲。”
他還提前幫我打好預防針:“不過先說好,去了别失望,溶洞現在不開放,景區裡面什麼都沒有,晚上可能連燈都沒有。”
說罷,便自顧自下樓去了。
留我站在門口糾結良久。
其實隻是一個臨時起意的決定,我沒想到今晚就能成行,而且更讓我意外的是庾晖曾經對如何去溶洞景區諱莫如深,好像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但今天,我隻是一提,他便痛快答應。
為什麼?
後來我就這件事問過庾晖,他給我的答複是,你小時候,學校有過臨時放假嗎?
我一時怔愣,我以為他在開什麼無聊的玩笑。
我說,有過,台風天,學校會放假。
“什蒲也是,冬天雪下得太大了,學校就會放半天假。”庾晖說。
雖然下雪嚴重影響出行,雖然第二天早上雪停了要扛着鐵鍬沿路掃雪,雖然即使放了半天假也無處可去,多半是回家睡覺或是去同學家看電視,但那半天時間,每個人都不肯錯過、無比珍惜的短暫時光。
因為日常生活按照課表那般嚴絲合縫,絲毫不由人控,唯有這半天的意外,這半天的自由,能随意支取,任君調配,像是一個發洩的出口。
倉促,但有效。
有效地釋壓,有效地使生活透進一絲氧氣,撥開浪勢,順暢呼吸。
庾晖說我那天的表情,站在門邊遠遠看着他的眼神,像極了期待小時候放雪休假的他自己。
我很想反駁,但張了張嘴,最終沒能說出話來。
俗語是對的,庾晖和庾璎一樣,确實眼光毒辣,一眼便知我症結,我在他們兩人面前好似透明。
沖動而盲目的念頭。
我就是想去看看那溶洞。
我知道,即便我知道,溶洞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景色,沒有光,沒有人,但我仍想去看看。
即便黑夜之外仍是黑夜,我也很需要一次親眼目睹的機會。
我告訴自己,這不是逃避,而是如庾晖所說,這是一場釋壓,一場正面迎戰前的擂鼓。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場除了自己沒人能拖我上岸的僵局,當我預見我和梁棟的結局以後,當我即将要溺死在水中,當我聽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否定,它們紛紛拽住我的腳踝,冷水灌入我的耳朵,鼻腔,和大腦,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如此下去,我需要努力遊往岸邊,需要奮起把僵局擊開一個口子。而開往溶洞的路上,車輪碾過砂石,北風摩擦耳廓,那些都是開戰前的隆隆鼓聲,它們在對我施以鼓勵。
讓我看一眼溶洞吧。
我在心裡喃喃。
拜托,讓我看一眼。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願望,也成了我來到什蒲之後僅剩的唯一執念,我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般一無所有過,所以,完成它以後,我不會再逃避,我沒有理由,沒有借口再逃避。
我發誓。
我發誓。
我聽見了自己的求救聲。
我得救救我自己。
我隻能,我必須。
風揚起塵,在黑夜裡起舞。
庾晖開着車,很煞風景地問了我一句:“你要和誰開戰?”
這麼急迫?這麼嚴陣以待,煞有介事?
究竟是什麼東西綁着我的腳踝?是誰不讓我上岸?
是爸爸媽媽,是梁棟,是不認同我工作付出的公司,是妻子/女兒/兒媳的家庭身份,亦或是這個世界送給近三十歲一事無成的我一份來源不明的壓力?
好像是的,但也好像都不是。
我望着後視鏡裡映出的自己的臉,忽然覺得陌生,也是在這一刻,我看清了戰場的另一端。
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