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棟已經商量好了,我們後天就去什蒲。”媽媽忽然說。
我正彎腰要拾,塑料袋子堪堪擦過我的手。
我說,你們來什蒲做什麼?
“梁棟讓我們去的,人家很熱情又正式地邀請了,就不好拒絕。而且梁棟爸爸骨折住院,論情論理我們都該探望,我和你爸商量了,就趁這個機會,雙方父母見一面,把婚事具體的細節定一定......唉,要是近一些多好?想見面随時都能見面,誰讓你找了個這麼遠的男朋友呢?見一次不容易,就趁機會把該談清楚都談清楚了,我們也......”
我當即打斷了媽媽。
我問,是梁棟邀請你們?他怎麼會邀請你們?他不是說這幾天就要回上海?
媽媽說:“原本是這麼說的咯,但是梁棟那孩子在電話裡聊着聊着突然就改了主意,機票都幫我和你爸訂好了,等一下我就發給你看,你看看時間,你.....”
忽而一陣風。
我腳邊的塑料袋搖擺起來,那樣猖狂,肆無忌憚,又一瓶啤酒倒下了,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卻沒有碎,隻是骨碌碌滾遠了些,扯着塑料袋的邊緣,連帶着剩下的酒瓶子也接二連三的倒下,倒向不同的方向。
這下連彎腰都來不及。我急忙蹲下,攔住它們的去路。
我用肩膀夾着手機,說,你們别來,你們不要來。
“什麼意思?我們都訂好了呀。”
我說不,不要,你們先不要來。
我還需要時間。
我還沒想好。
我必須先處理一下我和梁棟的事。
“到底什麼事?你們到底為什麼吵架?問了你又不說,到底是要急死哪一個?”媽媽也來了脾氣,“我不管!既然你想不明白,就我和你爸替你拿主意,你要知道,父母永遠不會害你,喬睿你從來都是這樣,遇事就犯糊塗,從小到大由着你做主的事,你哪一件是做成了做好了的?一個人的一生,重大決定就隻有幾個,别的不說,就說你高考的時候,你......”
又來了。
風又起來了,打着旋兒。
我一邊顧着阻止媽媽,一邊歪頭夾着手機,蹲在地上,試圖将啤酒瓶子一一扶穩。不過很快就發現自己做不到,因為扶了這個就要倒了那個,好像無窮盡,最終我站在風裡手忙腳亂,甚至連手機都滑落在地上。
我看着屏幕的熒光,還在繼續的通話時長,聽着耳邊四面八方的噪音,忽然心頭焦躁起。
我伸手,撈來了一個離我最近的啤酒瓶子,站起身,朝着不遠處的垃圾桶狠狠一砸。
沒有聲響。
一丁點都沒有。
我沒有砸準,垃圾桶早已裝滿,街上的店鋪便紛紛把黑色的大垃圾袋堆在了桶邊,而那啤酒瓶子就剛好砸在那堆垃圾上,悄無聲息,就這麼,融為一體了。
我的眼睛很脹,眼淚登時湧了出來,流在臉上,流進嘴裡。
但我真的很想大笑,笑自己的荒唐。
手機另一邊,媽媽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隻當我在沉默,在閉目塞聽,所以當我把手機撿起來,發現她那邊說話沒斷,仍在細數我的種種,特别是對比我與梁棟。
我一向都是眼高手低的,而梁棟,處處比我強。性格上,他知冷知熱待人和善,我寡淡單薄心思脆弱,為人處事上,他細心情商高,而我隻會悶頭做事,連句漂亮話都不會說,這樣的我,怎麼可能在社會上混得開?
由此便延伸到我與梁棟的前途,梁棟隻不過比我大幾歲,我被裁員,還在苦苦尋覓下一份可靠的工作,而梁棟依然整理清楚自己的擅長,開始考慮自己的事業了。
打一輩子工也未必有出頭之日,永遠不如自己做事,這是家裡人特别是老一輩都認同的觀點,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觀點,我爸也不會炒股,以及和朋友們合夥做小生意做一輩子,就仿佛是給自己一個金銀滿倉的希望,一個出人頭地的念想。
梁棟想事情比我長遠,各方面都要優秀于我,我能找到這樣一個人成家,是福氣,是該珍惜的緣分。一個人,特别是一個快要三十歲的女人,沒有什麼比婚姻大事更值得鄭重相待的了,更何況你們都談了那麼多年,跟結婚也沒什麼兩樣......
......
我沒有去反駁後半段。
因為我知道我反駁不了。
那是家中長輩的共識,是一個時代認知的差異,我無法以己身去掀翻這種普遍的差異,告訴媽媽其實暫時不結婚也不會死,對于女人來說婚姻不是飯碗,談戀愛談個六七八年,發生了那些該發生的,也不是什麼羞恥、被人輕視的事情,選到一個不能完全合契的伴侶遠比獨身更加糟糕,就好像拼圖,與其在婚後磨合,我甯願在婚前各自整理好自己的凸起與凹缺,你與爸爸過了這麼多年,平日裡總有許多抱怨,那些抱怨就真的能夠因地制宜,在勸慰我蒙着眼睛走進婚姻時瞬間隐形,輕飄到随風化無嗎......
......這些,以上這些,我講不出,也講不明白,更不想在現在這個時候讨論。
此時此刻,我獨自一個人,站在什蒲的街頭,在異鄉的深夜,在窒息的邊緣貪婪大口地呼吸着帶着冰碴空氣,我隻能,我隻想質問媽媽的是——我究竟是哪裡不如梁棟了?
你說的那些,梁棟高于我的種種,即便我通通承認,可我難道沒有任何一個優點嗎?
快要三十歲的我,難道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被拎出來的地方,值得被誇獎,被贊許,被表彰嗎?
哪怕,就隻是輕輕的一句話?
媽,我真的這樣差勁嗎?
“你哪裡好?”
媽媽的聲線那樣穩,
“喬睿,媽媽不是打擊你,你自己說,你身上哪一點是出類拔萃的?你過往的這些年,做的哪一件事,哪一個決定,是能讓媽媽挺起腰驕傲自豪的?”
“你自己想一想呢?”
......
我的眼睛已經被灌滿。
我的頭顱徹底靜音,陷入真空。
我的胸腔停了擺,不再需要任何氧氣供應。
不需要了。
封閉了周遭一切,我再也聽不見任何,感受不到任何。
這一整條街,所有店鋪都已打烊,隻有最遠處街拐角的網吧還亮着燈,藍色的led招牌在門前投出一塊光斑。
我看着那藍瑩瑩的光,忽然想起了自己大學畢業後第一次租房子時,斥“巨資”買的一盞燈。
那是一盞可調節亮度的吸頂燈,出自小衆設計師品牌,是星星的形狀,帶着蓬松的羽毛裝飾,有點卡通,甚至有點幼稚,但價值不菲。
那時我與三個人合租,屬于我的私人空間其實就隻有一間小小的卧室,但我仍相信,這就是我的家,是我離開校園滬漂工作後自己用攢的錢和為數不多的實習工資租的小家,這是屬于我的一片小小天地,我有責任把它建設起來。
房東裝的燈舊而昏,我不喜歡,于是我在征得房東的同意後,選了這樣一盞燈,換了上去。
哪怕我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瞎編亂造理由拒絕接下來幾個月全部的社交——因為我沒錢和同事們出去AA吃火鍋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把燈調至最暗,然後睜着眼睛看着它,欣賞它淺淡的藍色光暈和星星投影,宛如漫漫星河裡的一顆,降落在我的家裡,在我頭頂盤旋着。
我太喜歡它了。
我認為這是我付出後理所應當的回報,是我畢業後獨自一人勇敢來到一座陌生城市工作、開啟新生活的獎賞。
我還很喜歡設計它的人賦予它的名字,叫做“啟明星”。
媽媽認為我一個人離家太遠,始終不放心,所以在我實習了三個月即将轉正的時候來到了上海,來探望我,順便檢閱我的小窩。
我那時有點“飄”,仿佛自己轉正了馬上就要飛黃騰達,要在這座城市建功立業了,帶媽媽去吃了一頓昂貴的日料,逛了南京路,看了夜晚的外灘,并且在晚上回到家後,跟媽媽隆重介紹那盞燈。
我說它叫啟明星。
你知道什麼是啟明星嗎?
那是夜空中最亮的自然天體,日出前挂在東方天際,它的位置就是太陽升起的方向。我需要這種象征意義,喜歡這種冥冥的指引,我覺得有它在,心裡的路會更加明晰。
那時的我剛走出校園,還算半個學生,尚不能分辨所謂銷售話術和品牌概念,當然,也有可能是那時的我太需要一些鼓勵了,我無比受用一些囊括着愛、希望、勇氣之類的心靈雞湯,總之,我堅信這盞燈真的會為我帶來些什麼。
媽媽正在幫我拖地,收拾衣櫃。
她一邊埋怨我的衣櫃和桌子太亂,一邊擡頭,望向那星星。
“你總是花錢在一些沒用的地方,”媽媽收回目光,轉而斥責我,“喬睿,一盞燈改變不了什麼,不會讓窮人變有錢,不會讓笨人變聰明,你是誰就是誰,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我是誰?
我望着眼前空無一人的漆黑街道。
那道藍色的氤氲光圈大概是這一整片可以被稱為荒蕪的黑暗裡唯一的光源,而我幻想自己是這荒蕪裡的蚊蚋。
輕飄飄,悄無聲息,差勁的蚊蚋。
無法高飛,不會發光。
沒有斤兩,沒有重量。
......
喬睿,你哪裡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