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棟媽說,什蒲之所以叫什蒲,就是因為這裡蒲公英很多,前些年退耕還林,蒲公英就更多了,這是一種随風走的植物,落地生根,哪裡都有,但也不知怎麼,偏偏什蒲多得出奇,春夏之交的半山腰,漫天遍野。據說有專家分析過,是因為什蒲的地理位置剛好被幾座山圍繞,是個“風窩子”,蒲公英大多落在這裡,不會再離開了。
野花野草而已。
多一點少一點,倒也沒什麼要緊。
梁棟媽還在執着指着她的位置給我看,就怕自己一會兒淹沒在人群裡,我瞧不見她。
我說,叔叔看過你跳舞沒?
梁棟媽把扇子唰得打開,在手裡扇了扇:“沒有,年輕的時候去舞廳,大家都去,就他不去,梁老師嘛,清高。後來我們比賽讓他來看,也像要了他老命似的,說我們妝畫得太濃,一張張大白臉,分不清誰是誰......像誰求着他來看似的。”
我笑說,不行,下次一定要讓叔叔來看,他不來,就拖他來,拉他來,哪怕拿膠帶把他綁來。
我說着,做了個撕票的動作。
梁棟媽也被我逗笑了。她說,好。然後繼續跟我叮囑她的站位。
我說,阿姨,後排的動作難度可是有點高啊。
梁棟媽看了我一眼,突然大聲笑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樣張揚誇張的大笑,她貼近我的耳邊:“這你可說對了小喬,當花的其實不難,不過要大高個兒才能撐起來,像我們這樣當葉兒的才難呢,我矮,但是我會下腰啊,這可不是人人都會的。”
我表示驚訝。
快六十歲的人了。
“真的。不信一會兒你看。”梁棟媽說着,忽然在我臉上輕巧親了一口。
“乖寶,謝謝你啊。”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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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梁棟媽實在不必謝我。
我隻是一個不合格的觀衆而已,我有些愧疚,因為我到底還是辜負了梁棟媽的囑托,音樂剛開始,她們的舞蹈剛變幻第一個隊形的時候,我就把人跟丢了。
實在是太誇張了。
我難以想象,一群阿姨會在活動室裡搞出這樣的動靜,她們不僅有道具,有複雜的隊形變化,還有編舞,甚至還有編曲,我是外行人,隻能聽出看出一點點淺薄的門道,中途還被叫去,幫她們的電腦連藍牙音箱,那是舞蹈隊新購入的設備,據說每人收了四塊五,有零有整。
她們又唱又跳,巨大的扇子甩出風來。
她們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她們唱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彎又多。
說來慚愧,我其實完全沒能看出蒲公英的模樣。
但那白裡透粉的扇子,起起落落,由點成線,倒是像極了人生的姿态。
後來我常常會想起這一天。
想起這一天我看過的舞蹈。
想起梁棟媽,也會想起這一天的夜晚。
我和梁棟媽從活動室出來,天已經黑透,我們沿着路邊慢慢走。
她對我說:“小喬,乖寶,梁棟他不知道我來找你。其實阿姨這個年紀了,很多事情都要想得比你們多,阿姨知道你和梁棟吵架了,我雖然沒問,也大概知道是因為什麼。”
她的手掌挨着我的手背。
“咱們娘兒倆雖說剛認識,但我知道你是個心好的孩子,梁棟惹你生氣了,你也沒有直接一個人回上海去,是怕梁棟不好做,是替他考慮,也是為我們一家考慮,阿姨謝謝你。”
她說起她的經曆,還有“經驗”,因為她沒有一個好婆婆,所以她發誓,以後一定要做一個好婆婆。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婚姻稀裡糊塗的,是受人支配并非勢均力敵的,所以絕對不肯以高傲的姿态去插手孩子的婚姻。
可以有波折,可以有争吵。
誰的感情裡沒有過矛盾呢?
但她絕對不肯、不能成為那個矛盾的中心。
“梁棟他爸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我這幾天就幫梁棟收拾行李,你們回上海去吧。”梁棟媽說,“你們的事情,你們好好商量,一定要好好的,千萬不要沖動。”
我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我與梁棟的一切矛盾都是從回到什蒲開始的,那麼我們離開什蒲,所有矛盾是不是可以暫且歇下?
如果是平日,我不會開口,吝啬憋悶如我,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但今天,被夕陽光輝撒過一身的我,好像有了一點力氣,把那大肚花瓶裡倒過來的力氣,一點點而已。
我試圖和梁棟媽解釋,我和梁棟如今的狀況和家裡,和長輩,一點關系都沒有。
甚至,和結婚這件事也沒有關系。
或許一開始是由讨論結婚而起,但這終究隻是一根引線。引線後面牽連出的,是我和梁棟之前許多年從來沒有正面應對過的矛盾,關于我們對彼此的看法,對未來的想象,對人生的計劃。
還有很多很多。
這是每一對愛人都會遇到的問題,特别是讨論婚姻、即将結合成一個家庭的時候。
我們不是個例。
梁棟媽點了點頭。
她說她懂,她明白。
“阿姨這輩子就這樣了,庸庸碌碌,我雖然和他爸過了這麼多年,但我也心知肚明,我和梁棟爸不是一個層次的人,我什麼都不懂,許多事情上我不如他,所以心裡會怯,但你和梁棟,你們一定要交流,沒什麼矛盾是解決不了的,如果真的有,勢必要有一方讓步,阿姨也希望你們各自後退,人這輩子很長的,不要一直讓一個人受委屈,那可真的苦死了。”
梁棟媽說罷,忽然住了嘴,趕忙擺手,說是自己講錯話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啊小喬,阿姨沒有說你,不是說你給梁棟委屈受了,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哎呀我......”
我肉眼可見梁棟媽眼睛裡的慌。
她的手緊緊握住我的小臂,而我笑了笑,回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我明白。
說來很巧,我與梁棟媽,我們沒有血緣,還擔了一個這世上最最難相處的關系——婆媳,但我很能明白她,她也能夠明白我。
我不知這算不算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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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把梁棟媽配的那把家門鑰匙還給她,而是暫存在我手裡。
什蒲的夜晚總是安靜的,街上的店鋪仿佛會随着夜幕傾斜,一起隐入黑暗。
我告别了梁棟媽,往庾璎美甲店的方向走着。此時此刻庾璎應該也在掃地,準備打烊了。
路過食雜店,我突然轉了個彎,鑽進了店裡。
我想去買兩瓶啤酒,一定要是庾璎愛喝的大玻璃瓶,她總說易拉罐的啤酒不甜,還沒勁兒,我想讨庾璎歡心,然後拉着她,今晚聊到深夜。
破天荒的,我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
關于夕陽,關于蒲公英。
庾璎是我最願意傾訴的對象。
也是唯一一個。
我就這樣拎着啤酒走在冬夜的風裡。風打在我的額頭,我在細細感受,試圖從這風裡捉到哪怕一絲春天快要到來的捷訊,可惜,太過微弱了,微弱到察覺不出。
天還是冷的。
手機就是在這時響起了。
我沒有想到,今天突如其來的表達欲竟會被“截胡”。
截胡的人是我的媽媽。
我和爸媽之間的溝通少之又少,特别是近幾年,我這個在他們眼中不懂事、笨拙不機靈、性格孤僻、絲毫不戀家的女兒,實在很少主動和家裡聯絡。反之亦然,媽媽也不常聯系我,我和媽媽上一次的通話還是在元宵節時,她詢問我梁棟爸媽給我的“打分”,然後我們話不投機半句多,最終匆忙挂斷。
今天又是有什麼事?
我沒有多想,我此刻腦中還殘存着落日夕陽的溫柔與恢弘,我倒是很願意跟媽媽分享一番,我想說,媽,我剛剛和梁棟媽在一起,她是個很好的人,我還想說,媽,雖然我和梁棟的關系出了點問題,我們結婚的事可能要延遲,但我最近也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媽,你的婚姻裡也有過許許多多的委屈,對嗎?
你一定也聽過家和萬事興的老話,并且為了實現它,甘願承認自己不如人,然後一退再退,退到婚姻的後排和邊緣去,對不對?
你是不是也總是習慣性閉着眼睛低着頭,在輪回中循循,沒有伸長了脖頸,去看看太陽呢?
我心裡揣着這些,懷裡揣着啤酒,接通了電話。
我說,媽。
可電話那邊,卻是一句明顯帶着盛怒的回答。
嗯。媽媽說。
“喬睿我問你,你是不是和梁棟吵架了?”
我登時站住了腳。
懷裡的啤酒瓶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還未等我開口,電話那邊的盛怒變成了一句哀怨,我聽到了媽媽滿是哀怨的歎氣,讓我的心也和啤酒瓶子撞在一起了。堅硬的,冰涼的。
“喬睿,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爸媽不操心呢?”
媽媽這樣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