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草灰蛇線。
梁棟媽把杯子的水再一次喝空了,我起身要去添水,梁棟媽攔住了我,她說:“乖寶,不喝了,我喝多水就想上廁所,人上了歲數就是麻煩多。”
我說沒關系,我陪你去。
講了這麼久的話,怎麼可能不口渴。
梁棟媽看了看我手裡的杯子,又看了看我,笑笑:“沒事,不方便,算了,不喝了。忍一會兒吧。”
我說過,我一直認為人與人之間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看着梁棟媽下耷的嘴角,心底裡卻像長了刺一般,我不知道那鋒利的刺從何而來,但我真真實實感覺到了癢疼。
不是一會兒,不是霎時間的劇痛,也不是轟頂一般的爆裂,就隻是一根小尖刺,它長久地存在着,一月月,一年年,在心裡闖蕩出一片空間。那是你可接受的阈值,讓你不舒服,卻也不會令你無法忍耐。
玻璃杯在我手裡,被我的手溫帶起溫度,我有一種沖動,我今天一定要讓梁棟媽喝下這杯水。可轉念又一想,一杯水而已。
就隻是一杯水而已啊。
它可盛不起許多年的忍耐。
我來到什蒲的時間很短,我在這個地方留下的記憶很少,同樣是人在異鄉,梁棟媽卻把她的一生融進了什蒲的雪裡,風裡。
她的記憶勾連出我的,我試圖從自己的記憶裡挑揀出一些零星的片段,其中就有我來到什蒲後在梁棟家裡吃的第一頓飯。
那頓飯上,梁棟媽做了一道湯,很清淡,但很鮮,我印象深刻,那道湯使我對梁棟從前總碎碎念的“我媽做飯手藝很好”有了具象的認知。當時我沒有表現出來,甚至隻喝了一碗,便撂下了湯匙,礙于作為客人,特别是作為準兒媳的自持,我不敢去盛第二碗,也不敢在飯桌上發表任何評價。
我那時閉緊了嘴巴。
但我記得梁棟爸那時說的話。
“你阿姨這輩子什麼都不會,就做飯,勉勉強強湊合事兒。”
他說。
糧店的計重秤,闆栗被劃開的殼,餐桌玻璃桌闆下被當做桌布沾了油而慢慢褪色的十字繡,那副清明上河圖。
他說,你阿姨這輩子,什麼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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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感同身受呢?
我始終堅信的理論在這一刻搖擺起來,因為我心底裡的那根刺實在分明,它的觸感太真實了。
我和梁棟媽,如若不是因為梁棟,我們大概是一生不會有軌迹相交的陌生人,我們好像沒有任何共通點,不論年紀,還是經曆,可即便是這樣,我仍不自覺地把自己帶入她。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們面對面坐着,在安靜的奶茶店。
我告訴梁棟媽,我媽媽做飯也很好吃,但我爸做得更好吃。
梁棟媽點點頭:“對,你看飯店那些大廚,都是男的,男的有勁兒,能颠勺什麼的......”
我打斷了她。
我說,不是的,我爸之所以做飯好吃,是因為他“不偷懶”。
“不偷懶”的這個評價,不是我發出的,正是出自我爸之口。
我家的相處模式其實和梁棟家很像,我爸一輩子都在和兄弟朋友們合夥做各種各樣的小生意,我媽一輩子都在和親戚街坊菜攤小販打交道,兩個人周旋于各自的戰場,酒桌和菜市場,原本就沒有孰優孰劣誰更高貴之分,男主外女主内的傳統家庭,就和許許多多家庭沒什麼兩樣。
我爸倒是從來不吝啬對媽媽的誇獎,嘴甜是他的生活智慧,我媽買件衣服,即便不合身他也會說好看,燒魚忘了時間,哪怕燒糊了他也會說沒關系。對此,媽媽的反饋倒不是積極正面的,她異常“清醒”,會說:“你誇衣服好看,是因為怕我折騰你去快遞站退貨,你不嫌棄糊了的魚,是因為怕我發脾氣,扔了鍋碗,明天你就沒飯吃!沒吃飽大不了晚上你再和朋友出去吃夜宵咯,你反正是不會虧待自己的。”
面對如此的伶牙俐齒,我爸往往會擺擺手,但他忍不住擡起的嘴角揭示了我媽的正确性。
當然了,偶爾,我爸也會下廚。
不會是在大年節裡,我們那邊過年過節的習俗要比北方更多,每逢年節都是大家族的聚會,廚房裡忙碌的都是媽媽們,阿姨們,我爸插不上手,大家也不會讓他插手,他隻是偶爾會在平日裡沒有酒局的晚上,拎幾隻螃蟹回家,舉起袋子向我媽邀功,看看,瞧瞧,我挑的螃蟹多麼新鮮,多麼生龍活虎。
我媽這時會摘下圍裙,把廚房讓渡出來,我爸哼着歌,用他精挑細選的梭子蟹,做一道極其費時、他引以為傲的避風塘炒蟹。
他最樂此不疲的事是在我剛夾起蟹殼時點根煙,眯着眼,頗為自豪地問我:“我做的好吃?還是你媽做的好吃?”
這個問題不似“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奶奶還是外婆”那般難以回答,至少對當時幾歲的我來說,很簡單,實話實說就好。我爸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便會伸長了脖子朝正在廚房裡刷鍋的我媽喊:“聽見了沒!女兒都說我手藝比你好!”
然後悄悄壓低聲音,為我答疑解惑:“你媽做菜太偷懶了。”
螃蟹要刷洗三遍,腮要去幹淨,蒜蓉要切得細細的,馬虎不得,面包糠要小火慢炒,不能急,最後還要擺個盤......以上,都是我爸做這道菜的訣竅,他所說的“不偷懶”。
做菜是考驗耐心的事情,若是隻為飽腹,那無所謂,若是要做得好吃,每一個環節步驟都不能省,但凡省了半步,味道一定不盡如人意。
隻顧着吃的我那時深以為然,咬着蟹殼表達認可,而我媽耳朵靈光,一下子聽見了,咣一聲甩了鍋鏟,大步走過來,掐着我爸的衣服後領就把人往廚房裡拽:
“做完菜不刷鍋嗎?菜闆不洗?垃圾不收?”
“你才做幾頓飯?偶爾下個廚把自己當大師了,讓你一日三餐頓頓不落,和鍋碗瓢盆作伴,我看你還能有耐心?”
“我要是每日睜開眼睛,家裡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連襪子内褲都有人給洗好了晾幹了,我也會願意坐在那裡慢悠悠給蘿蔔雕花。”
......
梁棟媽聽完也笑了,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她說:“你媽媽真厲害,不像我,嘴笨,我有理說不出,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說是呀。就是這麼回事。
但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止是年紀上的小,更是認知,是對家庭、婚姻的理解,還是太稚嫩了。我那時看着爸爸被媽媽拽着後領,一聲聲誇張的哎呦哎呦,隻覺得熱鬧,我覺得爸媽在開玩笑,在打鬧,所以也跟着笑。
我忽略了一些纖薄的、值得被認真注意和對待的東西。
就像我平時也會在把校服扔進洗衣機前忽略掉口袋裡的面巾紙,還有白T恤前面的油點子。
我曾因為忘記這個而挨過一頓罵,媽媽質問我,吃飯時能不能注意些,哪怕你多小心那麼一點,衣服前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油漬,你知道白衣服有多難洗嗎?你知道要用手搓幾遍嗎?喬睿,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你!還有你爸!你們!
那時的我隻覺得這種言辭激烈的程度是媽媽在小題大做,在借題發揮,在發洩自己白天不知道在哪裡積攢的怒氣,是後來上高中了,我開始住校,開始自己洗衣服刷鞋子,我才終于明白,媽媽的“激烈”根本不值一提,換做我,面對衣服前襟反反複複的斑斑點點,我會發瘋。
道路對面的鎮中學又敲了一遍鈴。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
放學了。
很快,學生們便從校門三兩結伴而出,此時落日還沒有完全落到山的背後,餘光打在樓頂的金色大字上,有可稱之為的恢弘的光暈。
我來到什蒲以後愈發覺得,這座藏在山與山之間的北方小鎮,一日中最值得駐足擡頭的便是清晨和傍晚。一個是日出,一個是日落,太陽在指引人間龐大的輪回,當有人想要跳出這個輪回,起了這個心思,便要擡頭望,于是,那恢弘的景便會掉進眼睛裡。
隻有當你執着地伸長了脖頸,踮起腳跟,擡頭望,隻有如此,那一成不變的太陽才仁慈地肯為你停一停。
我向梁棟媽提議,我想去看看她們社區舞蹈隊的排練。
梁棟媽很意外。畢竟她上一次對我發出邀請,被我拒絕了。
其實我也有些局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會這樣提議,明明,按照我心裡的預想,我應該要和梁棟的爸媽保持些許距離,不該太過親密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和梁棟最終究竟會走到哪一步,太過親密不對,不該。
我甚至已經後悔當初答應梁棟跟他來到什蒲了。
但。
“我可以去看嗎?我不講話,就隻是在旁邊安靜坐着,行嗎?”
我聽見自己說。
我想,大概是因為什蒲的傍晚太美了,山際殘陽,像畫一樣。
這樣的景色不該獨享。
我也想讓梁棟媽擡擡頭,看看那太陽。
梁棟媽臉上仍是意外。
片刻後,這種意外轉變成驚喜:“好啊,當然好,歡迎!其實今天就有排練!我們每個星期四五六,還有星期二,一周四練,今天我請了假.......但現在去也來得及,應該還沒散。”
然後很快添了點擔憂,她朝我歉意笑笑:“我隻是一個群舞,我們有領舞的,人家跳的好,我不行,我是在後排,就做做動作,我......”
我說沒關系。
我真的很想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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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梁棟媽一起去了家屬樓所在的社區活動室。
果然,還沒有散場,人氣很足。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梁棟媽所說的排練都是在鎮廣場進行的,梁棟媽跟我解釋,隻有幾十人的廣場舞是在室外練,因為活動室裝不下,除此之外她們還有特色舞蹈表演,也是要參賽的,不僅有領舞,還有領唱,是歌曲和舞蹈一起編排。
這太高級了,出乎我的意料。
跳舞隊裡的成員基本都是和梁棟媽年紀差不多的阿姨,有幾位據說還是從市裡借來的“文藝骨幹”,來往奔波,也從無怨言。
一間活動室,被汗水和雪花膏的氣味塞滿了,這些阿姨們年輕時可是去迪斯科舞廳的“人物”,即便年華老去,也喜歡唱歌跳舞,也喜歡化妝,還喜歡穿高跟鞋。她們沒有如今年輕人的苦惱,也不覺得穿高跟鞋是一種壓力,穿了大半輩子,仿佛早就深谙此道,咔嗒咔嗒,能把高跟皮靴踩出一夫當關的千鈞架勢,但活動室要光腳進,于是她們把高跟皮靴脫在活動室門口,擺得整整齊齊。
梁棟媽不好意思在衆人面前講話,于是湊到了隊長耳邊。那隊長阿姨頭發盤得很高,聽了梁棟媽的耳語,擦了擦汗,雙掌拍了幾下,清清嗓子,對大家喊:“今天咱們來觀衆了,好好演,就當做是正式比賽前的彩排,誰也不許掉鍊子!”
整間活動室就隻有我一個外人。
此話一出,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過來,我原本拖了個小闆凳坐在門口的角落,聞言脊背瞬間酥麻。
好在,阿姨們隻是看了我一眼,就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忙碌裡,播音樂,換襪子,挽袖口,找位置。梁棟媽也換了鞋子,脫了外套,她手裡握着扇子,朝我揮了揮,然後小跑過來,悄悄對我指了個方向,說:“小喬,我一會兒就在那裡。”
她指的是整個舞蹈最後面也是最邊上的位置。
據說整個舞蹈最後的造型是一朵球狀的蒲公英,衆人聚集在一起,用手裡的扇子遮住臉,搖擺起來,大片的白色,邊緣透着粉,那是蒲公英的大緻形狀。
不是牡丹,不是蓮花。
是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