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棟爸覺得自己領會對了領導的心思,沾沾自喜。
第二天,還是沒反應。
梁棟爸開始心裡打鼓,莫不是領導大意了,沒發現那信封和那錢?
第三天,第四天,都沒反應。
第五天,學校任職名單下來了,沒有梁棟爸的名字。
當晚,梁棟爸收到了領導送來的一箱蘋果,據說是好品種的國光蘋果,又紅又甜,咬起來嘎嘣脆,是領導親戚家自己種的,送來給梁棟爸嘗嘗,也是感謝梁棟媽的那副十字繡,挂在家裡漂亮又大方,一家人都喜歡。
隻是。
隻是那錢呢?
梁棟爸隻在客廳抽悶煙。
梁棟媽知道梁棟爸吃了癟,不太敢說話,隻在廚房收拾那箱蘋果,一一擦幹淨了,擺到陰涼地方,等收拾到最後一層,紙箱角落裡赫然放着一個牛皮紙信封,仍舊是他們之前遞過去的那個,連個折印都不差,一萬塊,沒動,原原本本,正正好好。
梁棟爸把煙掐了,沖着這一萬塊發愣半天。
梁棟在屋裡讀英語課文,書聲琅琅,是大明和艾米去北京看長城的故事。
梁棟媽小心翼翼開口,要不你去問問呢?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差在哪了?
梁棟爸卻将眉毛一豎,眼睛一瞪:“不要拉倒!求人辦事就是這樣,上趕着不是買賣,真當我稀罕這個破主任?”
......話說得硬氣,可實際上,既不敢去問問是不是錢給的不到位,也不知如何跟領導拉拉關系,再争取一番。總之,梁棟媽在家中的一片愁雲慘霧裡,把那一萬塊收回了床頭櫃,壓在了衣服底下。
梁棟爸的升官夢碎,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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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梁棟爸再也沒提過升主任的事。
他轉了方向,一心研究教研,想成個名師。
雖然什蒲鎮小,但不是沒有名師的先例,老師這個行業教人施人,自古以來都是受人尊敬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份榮耀和安慰細數起來,反倒是比當官兒更讓人心生徜徉。
梁棟爸決定了。
他決定了,便更要努力,全身心紮在教學裡,勵志要給什蒲鎮帶出幾個中考前幾名的尖子生。
梁棟媽也不再繡十字繡了,太熬眼睛,而且梁棟爸時常住在學校宿舍,晚上隻回家吃個飯,便又回學校去了,深夜裡,梁棟睡了以後,家裡靜得可怕,總覺心慌。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沒閑着,十字繡不繡了,就在家樓下接了一個加工闆栗的活——闆栗摘下來,先除那層帶刺的外殼,然後一麻袋一麻袋的裝來,梁棟媽的工作就是搬個小馬紮,坐在樓下院子裡,用小刀給那些烏棕油亮的闆栗劃開一條小口,這樣方便做糖炒栗子,外面有人來收。
劃闆栗的工作其實并不比十字繡輕松。
腿疼,手疼,頸椎也疼。
幸而梁棟媽聰明,她不逞能,知道這是一個長久的活,于是給自己做了舒服的靠腰,還自制了一個可以套在手指上的小刀,這樣劃起闆栗來又安全又快,事半功倍。其他人看着眼饞,就求梁棟媽幫忙再做幾個,梁棟媽也不藏私,一時間,樓下院子熱熱鬧鬧,大夥一起邊聊天邊幹活,好像時間也沒有那麼難熬了。
梁棟這時已經上初中了,再不用人跟在屁股後面照顧,一日三餐也會偶爾拿錢出去買着吃,尤其是梁棟媽這邊活多的時候,顧不上梁棟和梁棟爸,便會在家飯桌上放點零錢,爺倆兒晚上想吃什麼,自己出去買。
有這麼一次,梁棟媽下午出門急,忘記放錢了,臨近晚飯點,正坐在家樓下劃闆栗呢,梁棟和梁棟爸兩顆腦袋在樓上窗戶探出來:“沒錢啊!錢呢?”
梁棟媽和人說話說到高興處,仰頭,喊:“再找找!”
“找了!沒有!”
“那就去床頭櫃!在......”話沒說完,梁棟媽覺得大庭廣衆大喊自己家擱錢的地方,好像不太好,于是改口,“沒長手啊你倆?家就這麼大,自己找!”
一大一小兩顆腦袋又縮了回去。
梁棟媽坐在這邊,邊聊天邊幹活,餘光瞥見父子倆下樓了。
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拎着幾樣熟食,半個西瓜,梁棟爸還給自己買了啤酒。
夏暮初秋的傍晚,涼風一拂,喝點冰鎮啤酒最舒服了,梁棟媽在心裡偷笑,還挺會享受。她繼續幹活,把手邊這半麻袋闆栗劃完,也到了該回家吃飯的時間了,回到家,果然看到廚房裡有切好的西瓜,還有吃剩的瓜皮,梁棟爸和梁棟正在房間裡因為一道文言文翻譯題而争論不休。
梁棟媽擦了擦汗,不急吃飯,先咬了塊西瓜解解暑,一邊吃西瓜,一邊靠在卧室門邊問:“你倆剛剛從哪翻到的錢?拿了多少?”
她原本是想說,别把我衣櫃裡的衣服翻亂了,剩下的錢放回去,還要記賬呢。
可梁棟從書裡擡起頭,說:“媽媽,我和爸剛剛沒在衣櫃裡拿錢。”
沒在衣櫃?那在哪拿的?
梁棟爸指指書上兩行字,還是執意自己是對的,他教了這麼多年課本,這通假字還能記錯了?
梁棟再三解釋:“真的,你教初三不知道,從我們這一屆開始,改教材了。”
“不可能啊......”
“真的!”
梁棟媽手裡這牙西瓜快吃完了,可是爺倆沒一個理她。
“你倆歇會兒,我問你倆話呢,在哪拿的錢??”
這一回,梁棟爸不耐煩了,他連頭都沒擡,指了指客廳的方向:“那。”
“哪?”
“就那,牆上,你那十字繡。”
梁棟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來,西瓜皮一扔,擦擦手,快步騰騰走到了客廳,眼見沙發後面牆上那副挂了許久的十字繡不知什麼時候被摘了下來。不僅摘了,玻璃畫框也打開了。
原因無他,隻因那幅十字繡,繡的是家和萬事興的字樣,上面還有一個“招财樹“,樹上的每一根枝丫都用紅色絲帶綁了錢,有十塊,有五塊,有一塊,每一張錢都是梁棟媽繡完圖案之後親手卷好,親手綁在上面的。
這才是真正的家和萬事興,真正的“招财樹”,遠觀熱熱鬧鬧,近看财寶滿樹,這是前年最流行的樣式,也是梁棟媽最後一幅十字繡作品,當初有人收,她都沒賣,因為覺得挂在家裡寓意好,好看。
但如今,上面的“财寶”被拽下來了。
梁棟媽大概能夠理清,少了兩張十塊的,兩張五塊的,還有幾張一塊的。
發财樹少了财,畫框敞開着,就那麼攤在床上。
......
當晚,梁棟媽沒有吃飯。
她趴在床上,大哭一場。
梁棟手足無措,想要去拍拍媽媽的背,安慰媽媽,卻被一下搡遠。
梁棟爸扶了下兒子,把兒子攬在身前:“你這是幹什麼,哭什麼,叫鄰居聽見丢不丢人?”
他并不能理解梁棟媽為什麼反應這麼大,不就是從十字繡上“摘”了點零錢嗎?把錢補回去,再挂上去就是了,何苦哭天搶地的?
再說了,本來就是找不到零錢,才出此下策的,誰讓她忘記給他們留零錢了呢?他清楚記得他和兒子一起把那畫框摘下來的時候還在偷笑,倆人在打賭,媽媽晚上看到了會是什麼表情呢?他猜,她大概率會哭笑不得,笑罵他倆一身鬼心眼,絕對不餓着自個兒。
誰知?
這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就哭成這樣?
“那以後你不要管錢了,大賬小賬都交給我管,”梁棟爸被哭聲激得也來了脾氣,“我平時要個抽煙喝酒錢還要從你這裡支,零錢都查數,我要是兜裡有錢,還至于這樣啊......”
梁棟媽聞言,蹭一下從床上爬了起來,臉上還有鼻涕和眼淚,她很想和梁棟爸扯開嗓門大吵一架,她想讓他知道,她有多難過,她的心好像也像十字繡那樣被拆得七零八落了。她很想開口,很想,可看着梁棟爸的臉,嘴唇蠕動半天,半句有道理的話都講不出來,最後就隻是指着梁棟爸,罵了一句髒話:“你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我錯了,”梁棟爸像是得了赦令,趕緊把兒子往前一推,“快,跟媽媽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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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梁棟媽還是接受了梁棟的道歉。
隻是當晚,深夜,她把那副七零八落的招财樹收了起來,卷一卷,塞進了衣櫃最深處。
梁棟爸問:“真不挂了?都跟你道歉了。”
梁棟媽搓了搓臉,還有腫起的眼皮,說,不挂了。
從此,梁棟媽再也沒有往家裡挂過任何一幅十字繡,取而代之的,沙發後面那面牆後來懸挂了一幅毛筆字,四個字——靜水流深。灑金紙,濃墨,朱印,出自名家,是梁棟爸帶過的一位學生中考拿了全市狀元,回校感謝老師時相送的。
那天,鎮上放了禮花和鞭炮。
這四個字太高了,是極高極高的評價,不論是對人格還是職業。梁棟爸把這當成自己多年教學生涯裡最值得驕傲的一樁案例,自然,要挂在最顯眼的位置。
“不瞞你說,我有好幾回,想把他那破字兒給撕了。”梁棟媽眨眨眼,臉上露出了很少見的小孩子般的淘氣神色。
我也被感染,順着她的話開玩笑,我說撕呀,該撕,不論是“報仇”還是其他。
梁棟媽也笑了。
她的眉毛耷下來,嘴角抖了抖,彎了彎,那是獨屬于她的笑容。
可她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