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棟一連串的發洩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近幾次或激進或淺淡的“交鋒”,也許意義寥寥。
并非全無用處,就像一個生長在隐秘處很久的膿包,我鼓起勇氣挑開了它,我讓梁棟知曉了我當下所想,我一手撐開自己的眼皮,一手死死摳着拽着梁棟的手臂,逼迫他與我一同審視我們看上去平和,實際存有隐患的親密關系。
他看到了,但,他無法理解。
他不能理解我處在當下人生階段的迷茫與不安,不能理解我對職業路徑上的不自信,不能理解我對未知的婚姻狀态的猶豫,恐慌。
以及,我終于有勇氣承認,我在過去的許多年裡其實一直處于“人生失權”的狀況下,在許許多多個人生決策中,我都更習慣于聆聽和遵從四面八方的聲音,而故意使自己處于靜音。我如今迫切地想要自救,想在最大程度上改變,為自己之後的人生争取到更多的決定權,我希望梁棟理解我,支持我,但,很遺憾。
他仍然認為我在小題大做,在借題發揮,甚至是無理取鬧。否則他不會那樣聲嘶力竭地質問我——喬睿,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我究竟幹涉你什麼了?
關于這一點,我沒有錯,他也沒有錯。
歸根結底,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完全的感同身受。
很簡單,也容易接受。
我平靜下來以後,并不埋怨梁棟,我們隻是對于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但我需要一段時間的獨處,我需要暫時摒棄一切外界的聲音,讓自己處于真空狀态下,以便思考。
我對梁棟說,我想搬到我朋友那去住幾天。
擔心他誤會,我一再重申,我隻是想要冷靜一下,你了解我的,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給自己出難題,就是鑽牛角尖,就是内耗,所以請你等等我,等我把一切思緒理順,在我拆解并治療我們這段關系之前,我要先處理我自己。
梁棟蓦地笑了一聲,幹巴巴地。
他說,都用上治療這個詞了,喬睿,我越來越看不明白你。
我沒有回答。
可是梁棟啊,我也在掙紮,我在試圖重新認識我自己,我發現我走過的一些路,那些步迹實在太混沌了,還摻雜着一些疼痛,我二十八歲了,我知道,或許有點晚了,可我擔心,忽略了這個機會,錯過了這個可以回望的站點,我會混沌一生。
梁棟沒再說什麼了。
在一起六年,我們之間的小摩擦從未這樣鄭重其事過。梁棟仍在賭氣,在我簡單收了幾件衣服要出門的時候,故意刁難我:“什麼時候回來,提前告訴我一聲。”
“你聽好了,是告訴,是通知,我沒有要幹涉你,強迫你。”
“别再給我扣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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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感謝庾璎對我的收留。
沒錯,在什蒲,除了庾璎這裡,我又能去哪呢?
隻是我第一次來到庾璎家裡,不是店,是她的家,和美甲店在同一條街,不遠,一棟步梯樓房的三樓。
什蒲鎮上平房居多,樓房少,從山上往下望,整個鎮子是一個葫蘆的形狀,老轉盤就卡在葫蘆中間的腰線,一眼望去,樓房大多集中在後半段,除了類似梁棟家的那種學校單位家屬樓,再就是庾璎家,這種多年前蓋起如今早已失管的老小區。
從前是貴,除了做買賣的人家,鎮上人大多買不起,如今是太老太破,沒人稀罕買,且大多住戶都已經搬走,無人打理,樓道裡會偶爾出現取暖的流浪漢,以及在角落裡留下尿漬的醉鬼。
庾璎小時候也是住平房的,後來随父母還有庾晖一起搬了家,她對于小時候的記憶并不算清晰,有的孩子記事早,有的記事晚,而庾璎說她自己屬于後者,不僅如此,她還說自己記性不好,心寬沒挂礙,别說是小時候了,就是前幾年發生的事,也常常記不起前因後果。
我跟随庾璎一起上樓,發現她家的樓道是幹淨的,有經常打掃的痕迹,即便住戶稀落,單元門上還是有春節留下的對聯福字。
庾璎貼的。
“不是收留,是邀請。”庾璎糾正了我的措辭,“幸虧你告訴我了,我才能把你逮住。”
她還不許我和她說謝謝。
“謝來謝去沒意思,我們之間不搞這一套。”
多麼仗義又可愛。
說這話時她擺擺手,另一隻手掏出鑰匙,帶我進了家門。
庾璎有一身令人心生親近的江湖氣,這是一種處世方式,因為我沒有,所以我向往。
“你先歇會兒,我去上個香。”
庾璎家的格局也和梁棟家大差不差,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卧室,敞着門,有些亂,滿是生活痕迹,另外一間門是關着的,庾璎去推開,我看到裡面有幾件簡單家具,還擺了供桌。出于禮貌我把眼神挪開,庾璎出來後,把門帶上,跟我說:“我老爹老媽。”
雖然浸染了些供香的氣味,但我仍覺庾璎家的空氣比梁棟家輕盈許多。庾璎拿出新的床單被套換上:“平時就我自己住,你來,我還能有個伴兒。”
我問,庾晖逢年過節回家住哪裡?既然另一間房間用于擺供。
庾璎指指客廳的那張折疊床:“從小就是我睡房間,他睡客廳,一直都是。沒辦法,當時買房子的時候就隻有兩個房間,我爸媽一間,還剩一間。我老爹就說,抽簽吧,公平,你倆誰抽到誰去住,另外一個在客廳搭床。”
庾璎爸爸讓庾晖拿個硬币過來,庾晖就從褲兜裡掏啊掏,掏出了一塊錢,在庾璎興奮希冀的眼神裡往天上一扔,手背一接,一扣,瞄一眼,裝大人那樣子歎口氣:“字兒。”
然後把一塊錢迅速揣回了褲兜裡。
獲得房間使用權的庾璎嗷一聲,蹦了起來。
是真的開心。
那時的庾璎和庾晖,都隻有剛上小學的年紀。
我笑了。
庾璎看我笑,她也笑了。小孩子勝負心太強,哪裡會多想,她那時根本沒意識到,庾晖可能是故意讓她。
庾璎說:“因為是一起出生的,從小我倆就不分誰大誰小,我老爹老媽也贊成,我們一家四口互相都是直呼其名的。後來被别人聽見了,就笑話我家,說我們沒大沒小,沒家教。”
我說,倒也不是這樣的,刻意忽略家庭中的長幼次序和輩分稱呼,其實是在消解權力關系,一定程度上是會讓家庭氛圍更加輕松溫馨的。絕大多數中國家庭做不到這一點。雖然傳統的父權結構家庭觀念已經在轉變,但爸爸一詞,仍然代表着不容挑戰和輕視的權威。
見我在掉書袋,庾璎笑:“我倒是沒想到這麼深奧......不過你說的對,挺輕松的。”
......
我和庾璎一起在家做了晚飯。
我在心裡認同了佳佳說的那句庾璎做菜不太好吃。
但不論好吃與否,庾璎到底也是獨自生活了許多年。
晚上,我和庾璎并排躺着,她問起我:“你怎麼了?和對象因為什麼事情吵架?”
我把來龍去脈和庾璎描述了一遍。
其中忽略了一些我的主觀感受,盡可能隻描述事實。
不是我不信任庾璎,隻是我不覺得庾璎能夠盡數理解我,理解我的選擇。我說過了,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梁棟不行,庾璎大概率也不行。
家裡有暖氣,并不冷,但庾璎還是把她衣櫃裡新的厚實鴨絨被給了我,她平躺着,翹着腿,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