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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矯情的人,是個内耗的人,是個天生悲觀、壓抑的人。
我對自己有清晰認知。
但我的前同事,也可以說是我的一位朋友,她笑着跟我說,小喬,你真是個好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通視頻電話。
詳細點說,她是我任職的第一家公司的同事,是我們小組成員,彼時我們的工位臉對臉,她常常在下午時分歪着身子,從屏幕邊緣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問我,小喬,喝奶茶嗎?拼個單吧?
我的回應是,好,你點吧,我A給你。
十次裡九次如此,還有一次大概率是我下午馬上要出去,實在不能拎着杯奶茶去見客戶。
“小喬,你其實根本就不愛喝奶茶對吧,你總是點檸檬水,要不就是不加糖的純茶,你可不要和我說你在減肥。”
我離職以後不久,聽說她也跳槽了,我們一直沒有太多聯系,我是在朋友圈窺見了她的現狀,她如今供職于一家很不錯的品牌,我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問她所在部門是否有招聘在進行,結果她當即給我撥來了視頻。
老友相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總歸不太好,目标感太強惹人嫌,所以我們十分默契地選擇了先叙叙舊,先聊一下彼此的近況,再共同回憶一下以前。
她應該是正在午休,坐在公司樓下室外長椅上,手裡端着熱飲杯,對我晃了晃:“你其實隻是不忍心拒絕我,對吧?所以随便點杯東西陪我。說起來我也挺壞挺自私的,我心知肚明知道是這樣,但也欣然接受了,因為隻點一杯實在是不夠起送價。”
她大笑,像是終于把秘密說出來,如釋重負那般。
我也笑,我說,沒有,你想多了。
“你才想多了呢小喬,”她說,“你是個好人,你很善良,遇到事情總是試圖把所有人的想法都考慮在内,習慣性忽略自己,但你又做不到完全泯滅自己的意願,所以就才擰巴,才别扭,才會不舒服。”
意願。
自己的意願。
我忽然想起媽媽生氣時對我說的話,她說,喬睿,你太沒有主見了。
我想,這大概是同一個意思吧。
但講真的,我并不覺得我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就舉媽媽常用來罵我的那兩個例子出來吧,幼兒園時春遊,我忽略老師說的要帶午飯和零食的囑托,隻想穿漂亮裙子去拍照,還有高考填志願時,我違背家裡人的意見,執意報考那個錄取風險比較大的專業,結果滑檔——這兩件事讓媽媽給我扣上了“腦子糊裡糊塗,搞不清重點”的帽子,直到現在仍然頑固。
可我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吵,在叫嚣:這不恰恰說明,我很有主見嗎?
我是在摒除一切幹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怎麼算沒有主見呢?
雖然,但是,隻不過,這兩件事經我的主見加持,後續結果都不太好罷了。
所以後來,我開始慢慢習慣把自己的意願往後放。
在大大小小的一些抉擇上,我以安穩行進為指導方針,以順利落地為主要目标,希望能夠周全所有人,讓所有、或者說盡可能多的人滿意。
即便這是我的人生,我擁有我人生的署名權。
但我給很多人挂了個二作。
“還有啊,你也太客氣了,你自己看看你給我發的消息,都客氣成什麼樣了?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是需要那麼疏遠的關系。”
視頻那邊,我的朋友還在喋喋不休,
“不就是要找工作?放輕松,現在大環境不好,但你是喬睿啊,你那麼優秀,不要焦慮,簡曆發我一份吧,我這邊剛好有個崗,雖然可能薪資不會十分理想,但我覺得你可以先來過渡一下......稍等啊,我先幫你問問,應該可以先在線上一面......”
朋友知道我此刻人不在上海,她在幫我行方便。
但坦白講,我倒希望此時此刻有一份面試通知直直甩在我臉上,要求我必須立刻馬上赴約,這樣我就能順理成章地離開什蒲,能給梁棟合理的交代,并使我自己稍少一些愧疚感。
梁棟在我視頻時一直在卧室裡走來走去,時而遠眺窗外,時而伸伸懶腰,現在是上午,我不知道他今天為何這樣清閑。他全程聽完了我們的對話,并且在見到我挂斷了視頻後,第一時間湊到了我身邊,和我一起閱讀手機上的新鮮消息。
“你怎麼回事啊?”他問,“我都跟你說過了,不要急不要急,為什麼要自降身價呢?還是說你有什麼難言之隐,就一定要迅速找到工作不可?哪怕這是個破爛兒公司破爛兒崗位,你也願意去?你這莫名其妙的壓力哪來的?喬睿,你可真是,主意太正了。”
梁棟語速很快。
他有個毛病,很容易情緒上頭,特别是與别人争論時,會不自覺地高亢,企圖用氣勢壓倒對方。
“你确定這是你朋友?什麼朋友,我認識嗎?聽着一點都不靠譜。”
話說到這裡,我的眉頭瞬間擰起。
梁棟當然發現了,他也察覺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補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以為,我是因為他侵犯了我的社交自由而生氣。
其實,我隻是反應稍遲了一些,真正使我心尖猛跳的,是他上面說的那句話。
他說,喬睿,你可真是,主意太正了。
這好像是北方的方言,但我聽懂了,梁棟是在說我,太有主意了,太倔了,并且認定一件事情就死不悔改,油鹽不進。
我感覺到自己眉尖在鼓,眼角在顫,梁棟後面說了些什麼我其實沒聽得進去,我全部的心緒都被這句話鉗制着。
其實這句話還有個更通俗易懂的表達——梁棟的意思是,我太有主見了。
我的手指還停在鍵盤上。
腦子卻忽然迷惑了。
我到底是個有主見,還是沒主見的人?
有主見到底是不是一個優點?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為什麼我沒主見要被罵,有主見也要被批評?
為什麼明明是同樣的話題,具體到不同的事,就會有不同的傾斜方向?
我春遊到底能不能穿裙子?
我可不可以大冒險去選自己喜歡的專業?
我究竟有沒有權力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些決定?
還是說,我僅有權力決定今天喝不喝奶茶,喝誰家的奶茶,喝什麼口味的奶茶,卻絕對沒有權力決定我的十八歲岔路口該往哪邊走,我的二十八歲是該結婚還是工作,是該留在我未婚夫的家裡與他的爸媽搞好關系,還是該回到那個屬于我的出租屋苟且偷生,享受卑劣而痛快的自由?
我沒有權力決定這些,是嗎?
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