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梁棟也沒有想到,這隻是一句話而已,像是衣服袖子上的無足輕重的線頭,卻引得我們爆發了一次巨大的争吵。
六年了。我和梁棟之間極少吵架,究其原因,我實在是個非常抗拒沖突的人,在社交裡,不論和誰,但凡我捉到任何一絲火光即将要揚起的迹象,我會馬上喊停,哪怕是以自己退步作為代價。
我最近一次和人起沖突,還是在離職時,我主動找我的上司談話。雖然那在她看來可能根本就不算什麼沖突,激烈程度連我們部門周會上的讨論環節都比不上。
我厭惡一切争執,厭惡那些唇槍舌劍的攻擊,歇斯底裡地撕扯,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很難在任何一場沖突中取勝,我心裡縱有一萬句話,但沒幾句能真正說得出口,情緒會扼住我的咽喉。
大肚花瓶。
我讨厭這個比喻,也讨厭這隻花瓶裡裝着的自己。
梁棟起身去把房門關了,他站在我面前,遮擋住門的方向,不知他是不想讓爸媽聽到我們的對話,還是想要攔住我逃跑的去路,或是二者都有,他靠近我一步,想來握我的手,被我躲開了。
他看着我,問我:“喬睿,我知道你對我有不滿,從你跟我回到什蒲就一直是這樣,我問你,你又不說,我實在看不慣你别别扭扭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明白點告訴我?就算我錯了,我也得知道自己錯哪兒了吧?”
梁棟以為我是生了他的氣,的确,但更多的是,我在生自己的氣。
我努力忍住鼻腔裡的酸澀,扭過頭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梁棟是對的,我就是一直在鬧别扭,大概是因為從我被裁員開始,就進入了一個以前從沒有進過的人生階段,以前我一直在忙碌,穿着冰刀鞋向前,很少有機會停下來低頭看一看。現在停下來了,卻發現,内觀與自審,這件事比往前奔跑還要更不容易。
我好像堪堪砸碎了那隻花瓶的一個角,被迫要直面那花瓶裡面的更加真實的自己。真實,不那麼好看的自己。
“梁棟,我不喜歡别人替我做決定。”
梁棟氣勢宏大的逼問在我後頸幻化成一隻手,按着我,最終讓我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什麼意思?”梁棟好像沒聽懂。
“我說,我不喜歡别人替我做決定。”我重複道。
“你指什麼事情?”
“比如,我要找什麼樣的工作,和誰交朋友......”我頓了頓,繼續說,“......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買房子,去哪個城市定居生活,以後的人生規劃,就這些。”
我忍了又忍,糾結再三,最終還是說了一句純粹發洩情緒的話出來:“梁棟,你太高傲了,你覺得隻有你是對的。”
梁棟聽了這句,先是愕然:“我什麼時候替你做決定了?我是在給你建議!”
緊接着便換了個反駁的角度,質問我:“以後的日子是我們兩個人一起過,我是你男朋友,是你愛人,我是在跟你商量!給你出主意,我是為你好,有什麼不對嗎?”
梁棟的語氣好熟悉。
好像誰和我說過類似的話。
我想了很久,回憶起來,是我媽。
在許多年前高考失利的那個噩夢一般的暑假,我把自己悶在家裡發酵,媽媽也是這樣對我說,她勸我,不要想着複讀的事了,有多少人複讀一年還不如第一年考得好,你今年失敗了,怎麼敢保證明年就一定能考上你想學的那個專業?喬睿,人貴在自知,特别是大事不能犯糊塗,你就乖乖聽爸媽和老師的話,就行了。
我從分段錄取的第一階段掉榜以後調劑到了另一所學校,一個在當時被稱為就業前景最好的專業。
我聽話了,聽話的原因,一是如媽媽所說,我的第一志願落空了,這讓我喪失了底氣,二則是媽媽說的那句,喬睿,你得相信,爸爸媽媽是想你好。
......
爸爸媽媽是想你好,不會害你。
我是你男朋友,是你愛人,我是為你好。
有什麼不對嗎?
......
梁棟看着沉默的我,看着我麻木的臉,忽然冷笑了一聲:“喬睿,我們是不是在一起時間太久了,所以你忘了,是你主動求我幫你做決定的?”
他語速飛快:“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你覺得我們最适合的一點,也是你最喜歡我的一點,是我比你成熟,可以讓你依靠。那時候你搬家、換工作、哪怕我們出去旅遊給朋友帶什麼伴手禮你都要征求我的意見,大事小情恨不得全都替你做主。你說我是你的主心骨,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喬睿?”
我記得,我都記得。
隻是,正如梁棟所說,太久了,好像恍如隔世。
我曾經一度認為,梁渡是能夠與我平攤人生風險的那個人,我們是最親密的伴侶,甚至,我可以在做一些抉擇的時候,把壓力轉交,也是因為那句話——他是我的男朋友,以後會是我的丈夫,無論如何,他會替我兜底。
十八歲的我,二十二歲的我,二十八歲的我。
我感歎于時光的能力,它将我一點點雕塑打磨,把我尖銳鋒利的地方一點點磨平,卻也将我人格中圓潤的地方一刀刀,磋磨出棱角。那些棱角支撐在地上,為我留有一方空隙,恰恰好,能夠容納一小片自尊與自信,也暫存了這些年我重新積攢下來的些許底氣,用于抵抗生活中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風險。
我不再需要梁棟來幫我承擔了。
二十八歲的我見了更多,聽了更多,經曆了更多,自然,也會明白更多。
我明白,其實這世界上,根本沒有誰真正能替誰承擔人生。
......
話已經說到這了,即便我再抗拒厭惡沖突,我也知道這場沖突免不了了,那麼索性,就說多一些。
我想先把情緒消化一下,然後和梁棟坐下來慢慢講,但梁棟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
他急于去處理微信消息,所以我們的對話不得不暫時存檔,擱置。
我們沒有冷戰過,以前所有矛盾最後化解的方法都是梁棟認錯,來哄我,隻是第一次,梁棟也不願再彎腰。
我不想呆在這樣令人窒息的“事發地”,于是幹脆穿上外套,準備出門去吹風,稍稍緩和心情。
出門前,我聽到梁棟說:“我不是高傲,真正高傲的人是你。”
我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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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經是二月中下旬。
按照節氣來說,早已過了立春,恰逢雨水,但今年是閏二月,春意遲遲不來。
什蒲好像從來沒有天高雲闊的晴朗天氣,擡頭,天幕永遠泛着渾濁。走在街上,周遭沒什麼行人,街邊的雪化了又凍,不斷融化,蒸發,成了零零落落的斑塊。還是很冷的,我找不到一絲春天的痕迹,反倒覺出一些雨井煙垣的意味。
我當然沒地方去。
這裡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這裡,我唯一能落腳的地方就隻有庾璎那。恰巧庾璎也給我發來了消息。
她問我,在家嗎?
我說正要去你那裡。
她說,那你快一點。
我猜是有什麼事,要麼是庾晖做了什麼好吃的飯菜,要趁熱,要麼就是李安燕又和她嗆起來了,要我去當裁判,庾璎急着找我,無非是這幾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