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明白,庾璎說佳佳“虛”,說她外強中幹,是什麼意思了。
更加微妙的是,我能在佳佳的故事裡找到些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滋味。佳佳從沒有靠自己真正做成過任何一件事,我也是,佳佳非常焦急地渴望做成一件事,我也是。
從來不被肯定的人,五髒六腑都是破着大洞漏着風的,行走的時候重心不穩,東倒西歪總是要倒,所以偶爾碰到個機會就會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以求從中獲得一些成就感,來填補那些漏風的窟窿。
那年,庾晖托朋友找到佳佳的時候,佳佳正在一家蛋糕店裡打工。
那家老闆年紀和佳佳媽差不多,女兒卻比佳佳還要稍大些,已經外出讀大學去了,如今看佳佳就像看自己家孩子,全天下當媽的都是同一顆心。那老闆想的是,這小姑娘一看就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我幫一把,回頭我閨女在外碰上差不多的事兒了,也自然會有人幫她。
老闆問佳佳:你怎麼會想學這一行呢?喜歡?
然後又驕傲地自問自答:是了,女孩子嘛,都喜歡香香甜甜的東西。
佳佳戴着手套刷烤盤,使勁兒地蹭,手上動作賣力,說話卻還是那樣輕飄慢悠,她一邊刷一邊誠懇地說:“不是,我原本是想去幹美發,但是我好像染膏過敏,一進去就流眼淚,人家不要我,我才來這的。”
“幹什麼都行,讓我留下就行。”
佳佳隐瞞了自己家就是開蛋糕店的事實,但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對這一行的抵觸,剛開始的時候,她見到烤箱就皺眉頭。
幸虧老闆不在意。
大概确實是急着招工,總之,佳佳就這樣留在了蛋糕店,幹上了以前打死都不願幹的行當。
老闆教她收銀,教她用烤箱,教她做蛋糕胚,抹面,裱花,還要時不時教佳佳一些生活技能上的事,比如怎麼租房子,怎麼開煤氣做飯,不至于把自己餓死。
......都是這些從前在家裡時,佳佳根本瞧不上眼,不想學,也不需要學的東西,而這一次,一學就是完完整整的四年。
家裡人都在等着她捅簍子或是撂挑子,誰知,她竟還真的安穩幹下去了。
直到去年,佳佳回到什蒲,她帶着來自同行的手藝和一些開店經,還有來之不易的自信心,和爸媽商讨,她打算把自己家的店重新“升級”,更新換代。
庾璎說:“人呢,都是這樣的,以前覺得這兒難那兒也難,這兒不能做,那兒學不會,真逼到份上了,什麼都不難了,什麼也都能學進去了,哄都不用哄了。”
她幾乎是看着佳佳長大,實在太有發言權:“真不是我說,佳佳爸媽就是太慣着孩子,她哪裡笨?根本就不笨。”
我忍不住笑。
明明類似的話庾璎自己也說過許多次,她總時不時有那麼一兩句,我們佳佳,實在是太笨了啊。
“佳佳看上去很認真,這次應該可以的。”
我這樣對庾璎說。
庾璎沒有回答我,她還在發消息,不知道和誰,等到忙忘了才停下來,轉頭和我扯扯嘴角:“但願吧。”
然後翻找出佳佳發的開業優惠海報圖,轉發到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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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璎的朋友圈内容很雜,平均一天要發好幾條,轉發的東西居多。她朋友多,南來北往的,都要捧捧場,轉發時還不忘加上一句,這是我好姐姐,這是我好妹妹,大家多多支持,再帶一個抱拳的表情包,有些奇奇怪怪自帶喜感的江湖氣。
我們往回走的路上,會先路過庾璎家,我說讓她先回,她卻執意要先送我,然後再自己回來,給出的理由是,太晚了,我一個女人,不安全。
說得好像她不是女人一樣。
我說,放心,我已經對什蒲很熟了。
她說,那也沒我熟。
我說,看上去你的酒量不如佳佳好。
她說,你放屁。
可我明明看見,庾璎的腳步已經有些虛浮,她挽着我的手臂,把大半個身子的重心都靠在我身上,另一隻手拎着塑料袋,裡面是沒吃完打包的菜,這讓我回憶起高中時中午一起拎着熱水壺回宿舍洗頭發的夥伴。
我站在梁棟家的樓道裡,透過樓道那扇布滿灰塵的小窗踮腳往下望,我看到庾璎在沖我揮手,然後又拎着塑料袋,虛浮地走了。
到了家門口,我站定,給梁棟發消息,順便散一散身上沾染的酒味兒。
回來得太晚了,我怕梁棟爸媽已經睡了,所以不敢敲門。
不一會兒,我聽見了腳步聲,梁棟來幫我開了門。他俯身給我拿拖鞋,并且問我:“剛剛送你回來那人是誰?”
我疑惑。
梁棟說,我剛在卧室那看着呢。
我問,你看什麼呢?
梁棟說,樓下那個路燈好像壞了,我想看看你什麼時候回來,好下去接你。
我放低聲音說,是一個朋友。
可惜換鞋子的聲音還是驚動了梁棟媽。
梁棟爸早已經睡了,我聽見了鼾聲,梁棟媽從屋子裡出來,輕輕帶上門,她沒有問我晚上去了哪,隻是二話不說開了廚房燈,要幫我熱飯。
我趕忙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并急急看向梁棟:“我給你發消息了。”
“對,别忙了媽,她吃完了。”梁棟跟着附和,轉頭又對我說,“今天晚上做的豆腐箱,這是我媽家鄉菜,最拿手的,特花工夫,下午就開始準備了,我小時候最愛吃。豆腐裡面本來應該塞肉餡的,今天專門做的素餡。”
專門,為誰專門的,不必說。
很自然随意的幾句話,卻令我頓感如芒在背,我脫口而出,那我明天再吃,然而梁棟卻幫我科普,說是這豆腐不能放,隔夜味道大打折扣。
“你沒口福了。”他遺憾地說。
此時,梁棟媽端着那份特意留出來的菜,就站在冰箱前,瞧瞧我,又瞧瞧梁棟,那表情竟有些手足無措,似乎她和那盤菜都在等待我們的發落。梁棟并不在意,一道菜而已,無足輕重,他隻是在陳述事實。而我,此刻連外套都還沒來得及脫。
安靜的時間會被拉長。
我聽見了梁棟家客廳的老式石英鐘,發出一頓一頓沉重的聲響。我也不知道到底頓了多少次,那聲音讓我的胃隐隐不适,有些悶痛,仿佛是大戰前的擂鼓,即便我沒喝酒,也感覺到了類似酒後的飽脹和抓撓。
我應該拒絕的。
此時此刻,我最應該做的是道謝,然後拒絕,然後去一趟衛生間,解決一下個人問題,然後洗漱,一身輕松地睡覺。
我很飽了,說了一晚上的話,也已經很累了,很困了,我很想像梁棟說的那樣,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弱化自己那矯情的“領地意識”,我應該自然點,親近點,随便點。
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不知怎的,我接下來應該說的話就那麼堪堪卡在了喉頭,被那石英鐘的聲音死死壓制住了。
最終,最終,我終于聽見了自己喉嚨裡發出的嗚咽。
“辛苦阿姨了,我晚上其實吃得少,剛好再吃點,當夜宵。”
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