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找個時間和梁棟好好聊一聊。
可是春節前夕,一切都太匆忙。
小鎮上的年味永遠比大城市旺盛許多,街上遊竄的冷空氣有着雜糅的顔色,底色是空曠的灰霾,燈籠和福字深深淺淺的紅則是跳脫點綴,那樣刺目。
梁棟被他媽媽安排去買年貨。
我提出同行,梁棟卻說太冷了,我幫不上什麼忙,還不如找個暖和的地方等他。
出了梁棟家的門,我便無處可去了。
什蒲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全然陌生的。超市擁擠,幾家奶茶和快餐店也都已經人滿為患,人人手裡大包小裹,埋頭在傍晚的寒風裡快步向前。我實在不知道往哪裡去,便經過那老轉盤,往鎮上最熱鬧的那條街走,恰巧路過一家美甲店時,幹淨的玻璃門和明亮的燈吸引了我。
我走了進去。
這便成了我和庾璎相識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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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甲店的名字叫指藝緣。
這是一個沒什麼藝術性又一抓一大把的店名。我猜測是當初開店時沒用心,但後來我們熟識了,庾璎告訴我,這是她在網上查了很久,精挑細選,又找人批過的名字,旺财。
指藝緣開在鎮上唯一一條繁華的商業街街尾,已經十年了。雖然十年過去,仍隻有這麼十幾平米,但把周圍的食雜店和彩票站熬走了好幾批。
她很知足:“看吧,多好,有多大能耐端多大碗,吃飽就行。”
庾璎的能耐,不在她的美甲技術或審美,在于她這個人本身。
小鎮上人少,人口流動更少,開店十年,她早已積累了牢固的客戶群體,從不愁客源。她有個顧客,上學時就來光顧,如今是帶女兒來,小寶寶奶聲奶氣喊庾璎阿姨,并要求庾璎在她的指甲上畫小馬寶莉。
大家都喜歡來庾璎這裡。
我一開始不理解,後來才慢慢明白,賴于庾璎在這片地盤上的“根深蒂固”,表面上,這裡是美甲店,實際上,這裡是整個什蒲鎮的交流中樞,是信息寄存處,客人的腳步和故事一同彙聚在此。而老闆庾璎,人緣很好,她既是記者,也是主持人,還順便為客人做心理咨詢。
馬上就要過年了,店裡客人不少,那天我坐在小沙發上等待,隻那麼一個小時,就已然聽到了不少。
那些客人好像都是帶着故事來的,她們把手遞給庾璎,然後開啟講述,指甲做完了,故事的劇情也差不多走完,停在一晌歎息,一聲抱怨,或是一句笑罵。仿佛做指甲隻是幌子,和庾璎說說話才是她們來這裡的真實目的。
不得不承認,庾璎很擅長傾聽。她會一邊幹活一邊捧場,甚至給出一些角度刁鑽清奇的反饋。
有母親說:“我兒子對象黃了,他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我都愁死呢。”
庾璎會說:“我前天還看他一邊走路一邊刷美女直播呢,說明還沒對女人喪失興趣,不怕。”
有妻子說:“我家那個昨晚又出去打一宿牌,有時候真覺得這日子沒奔頭。”
庾璎會說:“我早說讓你過年逛逛街買件新衣服,你不去,讓他一下輸出去好幾件,你舒服了?”
有女兒說:“被我媽煩死了,大過年的也不消停,一點屁事兒天天叨叨叨。”
庾璎搓着指甲,問:“又怎麼了?你又偷拿你媽手機充錢打遊戲了?”
“沒有,不是。”
“那是怎麼了?”
“我說我不想念了,沒意思,我想出去上班。”
然後換來的就是滿屋人的嘩然:“那可不行,你這不要你媽命呢麼?”
還有責問:“你以為打工就有意思啊?上學是最幸福的,小丫頭腦子怎麼不聰明呢?”
以及勸說:“你聽姨的,咱怎麼也得堅持把高中念完了。”
庾璎沒有那些彎彎繞,她把最後一層封層上完,然後把烤燈機器一開,笑眯眯地問:“要不,你來我這給我當學徒?”
小姑娘信以為真:“行啊!那學徒有工資嗎?”
庾璎說:“當然有了!一個月怎麼也夠你遊戲裡抽兩次卡。”
小姑娘撇撇嘴:“自己掙那倆錢哪還舍得抽卡。”
庾璎也跟着撇撇嘴,
看吧,不傻。純慣的。
庾璎一個人顯然忙不過來,但仍有絡繹不斷的客人推門進來,玻璃門開了又合,冷暖空氣頻頻相撞。甚至有人并非來做指甲的,她們是逛街路過,挂着滿臂年貨,推門進來歇歇腳,順便和庾璎聊上幾句,臨走前再留給庾璎一袋子砂糖橘。
這間屋子始終吵嚷,而庾璎是這片吵嚷的主人。
她居于無遠弗屆的吵嚷中央,居于滿地的糖紙、瓜子殼和橘子皮之間,十分自如。
那天我還見到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推門進來,寒風有棱有角地随他一起擠進溫暖的室内。正在低頭忙活的庾璎不滿擡頭:“關門!冷死了!”
男人沒接話,隻是回身把門帶上,把自己拎來的一桶純淨水換到店裡的飲水機上,空桶擱在一邊,然後重新走了出去,冷風又是一悠。
我坐在沙發靠門邊的位置,目光之所以始終跟着那男人走,是因為我認出了他。我和梁棟回到什蒲那天,就是搭了他的順風車。
男人走出美甲店,并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門口的角落裡抽煙,煙霧和呼吸升騰而起的白汽相互交織着,不成形狀,罩住他的半張臉。我們的目光隔着玻璃門上歡迎光臨的貼紙,彙聚了片刻,我有些局促地朝他笑了笑,他應當也認出了我,向我略微點了點頭。
我注意到,他的長相和庾璎有點相似,三十多歲,頗有些英朗,鼻梁挺括,尤其是眼睛,他們的瞳仁都是棕褐色,看人時專注,似有滾燙的溫度,好像冬日裡燒火未燃盡的木頭芯。
他和庾璎是一家人。他們都姓庾,他叫庾晖,和庾璎是親兄妹。
我與他、與庾璎,各有一段故事發生。
當然,這是後話了。
那天我那并沒有做成指甲。
因為馬上快排到我的時候,梁棟打電話來,問我在哪裡,他已經買齊東西,要趁天還沒黑早點回去。
我當即站了起來。
等我們回到家,梁棟媽已經把飯菜做好了。
自從梁棟和他媽媽說過我挑食以後,這幾天,家裡的餐桌一次都沒有出現過肉餡做的菜,甚至就連臨近過年要炸丸子,梁棟媽都單獨給我炸了一份素的,用胡蘿蔔絲和香菜,圓滾滾大小均勻,黃瑩瑩的,一個不鏽鋼小盆裝着。
“我先炸的素的,沒有豬油味兒,小喬你嘗嘗。”
梁棟媽對我非常客氣,甚至可以說是謹慎、小心翼翼,她盡可能地在飲食上滿足我的喜好,很有分寸地向我表示親近。
可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内心不安。
梁棟媽還悄悄找梁棟要了我的農曆生日。
後來一次湊巧,我去衛生間的時候,不小心聽到她在陽台和跳舞隊的老姐妹打電話,我聽見她問對方:“你說我該不該找咱們鎮上那個算命的幫我算算?看看倆人合不合?明年适不适合領證?”
我沒有說話。
當晚,趁梁棟爸媽都睡着,我把梁棟拉進了卧室,和他講了我暫時不想結婚的想法。
意料之内,梁棟和絕大多數時候一樣,是溫柔的。
他先是擁抱我,安撫我,然後将問題反抛給我,問我:“小喬,你覺得什麼時候才是結婚的好時機呢?”
我說:“至少不是現在。”
梁棟繼續追問:“我想聽個準确的答案。”
我有些無奈:“我不知道。”
梁棟聳了聳肩。
顯然,我的回答也在他的預料裡。
他開始和我擺事實講道理,中心思想隻有一個——我們或許永遠也找不到那個真正合适結婚的時間點。
既然經過多年磨合,都确定彼此是對的人,那麼結婚這件事早或晚都是一樣的,我還沒有找到下一份工作,而他馬上要開始更加辛苦的創業,此時是難得的空閑。
不如定下來,就現在,定下來吧。
說服别人是梁棟擅長的事,這些年,我們極少有意見相左,即便偶有,我也一定是被勸服的那個,可是結婚這件事,我的脖頸就好像被這臘月裡的厚冰封住了,怎麼也點不下頭。
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
梁棟握了握我的手,起身,确認爸媽都睡了,把卧室門鎖好,又坐回床邊,擁着我,抱着我,然後摘下眼鏡,親吻我。
梁棟媽幫我換的床單是老式的水洗棉,有着厚重粗糙的印花,但貼身又吸汗,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側過臉去,任由梁棟俯在我耳邊喃喃,礙于一牆之隔的爸媽和這上了年頭的床闆,他的動作和語氣一樣輕緩,漆黑的眼捉到我緊張的表情,笑了聲:
“......躲什麼。”
我也不得其解。
是啊,我究竟在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