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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棟讓我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往着窗外黑沉出神,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梁棟也沒有确切的打算,他的意思是:“反正我們現在也不必上班,就多住一段時間,我爸還躺着呢。”
定居外地的兒女,很少有照顧爸媽的機會。我明白梁棟的想法,所以接受了。
而且我能夠預想到,待業的我現在馬上回到上海,回到那緊鑼密鼓的生活節奏裡,大概率會不舒服,看着别人都在工作,而我蝸居在房間裡,會極度焦慮,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錯覺。
我要抓緊時間投簡曆,回到工作環境裡去。
習慣忙碌的人,隻有忙起來才會心安。
梁棟也在忙,忙着他人生的第一次創業,一件事情剛起步往往千頭萬緒,每天二十四小時好像除了吃飯和睡覺,就連推他爸爸下樓遛彎,都開着語音通話。
梁棟媽也在忙,在忙着過年走親戚。梁棟家的親戚朋友之多超乎我的想象,過年這幾日,家裡幾乎天天都有客人,還有一些是梁棟爸從前的學生,趁年節來探望恩師。
這種時候,梁棟爸都會提前讓梁棟媽把窗戶都打開通風,家裡的沙發坐墊和桌布也全都換成剛洗幹淨的,新簇簇的,骨折卧床的這段時間家裡總是充斥着各種藥水的澀味,他不想在自己的學生面前表露任何窘迫。
梁棟爸往往會自己端坐在客廳老沙發正中,三兩學生坐在兩側的椅子上,客廳白牆上懸挂着一副書法,靜水流深四個字。
可家裡很少有真正安靜的時刻。梁棟爸和學生們聊的都是多年前上學時的趣事、,還有如今母校的狀況,可能每來一批探望的學生就要重複一遍,梁棟爸仍然興緻盎然,茶水空了又續,空了又續,梁棟媽悄悄和我小聲埋怨,說是晚上起夜又要把人鬧起來扶着上廁所,煩得很,話剛說完又心覺不對,不該和我抱怨家裡事,我也隻能朝她尴尬笑笑。
我第二次去到庾璎店裡,其實也是個偶然。
那天我和梁棟媽一起出門。
梁棟媽要去超市,我則是想出去透透氣。
家裡實在有些“擁擠”。
我早上醒來打開電腦,便一直在刷新着招聘軟件上的崗位jd。我對下一份工作的期許并不算高,base上海,細分領域盡量垂直,薪資持平即可。
我盯緊屏幕上的每一行字,不斷修改自己的簡曆,降噪耳機隔絕了梁棟敲鍵盤的響動和客廳的聊天說話聲,但無法消弭煩悶的心情,它如低頻音律一般隐隐約約存在着。來源不明,我不堪其擾,索性遠離。
這天是正月初六,街上仍然沒什麼人。
按照什蒲的習俗,街上店鋪一般會休息到初八或是初十,還有的幹脆元宵過後才會開門營業。街邊積雪未化,淨是泥濘,鞋子踩上去會發出咕叽咕叽的聲響,再夾雜着鞭炮皮子,洇出一灘一灘令人生厭的暗紅。
庾璎是那條街為數不多開門店鋪的其中一個。
我遠遠就看到有人拎着垃圾桶出來,正是庾璎,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一面之緣而已,她竟然還記得我,她空閑的那隻手高高舉起,使勁兒朝我揮了揮,向我打招呼:“哎,過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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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璎的這一聲問候,使我漫無目的一下午時間有了歸宿。
她說她之所以對我有印象,一來因為我的臉很陌生,二來,那天我沒有做成指甲就走了,她一直挂念着,擔心我會因為沒有嶄新的美甲而過不好這個春節。
我說怎麼會,這隻是小事。
而庾璎一邊幫我試顔色一邊跟我說,過日子本來就沒有大事,都是一件件看着不起眼的小事,它們像河水裡夾雜着的細小沙石那樣,河道平緩時就會順流而過,可一旦遇到起伏,那些沙石就會留下來,沉到底,越積越高。漸漸地,你的河道會因此拐彎,會變得越來越蜿蜒,纖細,甚至幹枯。
所以,在有能力掃清的時候,就不要讓它們沉着。
否則,它們就這樣,永遠成為你生命裡的沙石了。
庾璎很健談,這符合我對她的印象。
她與人說話時常常是笑着的,面部表情很豐富,細細的眉尖一跳一跳。說話語速快,那麼瘦,卻有着大而寬的聲線,足夠蓋住牆壁上電視裡古裝劇的喁喁人聲。
我見過的美甲師們大多不會在自己的指甲上下功夫,就好比廚師們回到家往往不願再下廚,但庾璎不同,她喜歡長而尖銳的甲片,喜歡明亮的顔色和誇張的水鑽,她把它們通通堆砌在手上,還不影響幹活,手指上下翻飛着,有序地忙碌着。
我笑說,這真的很奢侈。
庾璎很誠實:“我進貨都挑便宜的進,一顆鑽才幾毛錢,我給我自己用用還不行?”
我又被逗笑,我的意思不是金錢成本,而是精力和時間。
庾璎則笑得更誇張,甚至仰起頭,肩膀劇烈聳動着,她說:“妹妹,我的時間沒你想得那麼值錢。”
況且,你給在意的、喜歡的東西花花時間,出出力氣,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說破大天去,這也是值得的,又用不着誰同意你。
庾璎實在是個果決的人。
這是我對她的又一個印象。
關于一件事情的曲折對錯,她的世界仿佛不需要第二套評判标準,唯有她自己,她隻按照自己想的那樣付諸行動。
果決到極緻,就難免有些固執己見的味道。
當天,庾璎的店裡除我之外,還有兩個人光顧。
先是庾晖。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了。
上次他來幫庾璎的店裡換飲用水,這次則是幫忙修理牆上的壁燈,有一盞圓形小射燈的燈泡不亮了,庾璎喊他來換。
他進門時拎着一把人字梯,穩穩撐開,再穩穩踩上去,燈泡轉眼間恢複光亮,順着他挺闊的頭肩輪廓在牆上罩出巨大的影。然後他下來,收起梯子,推門離開,還是那樣,習慣沉默,突兀地擠進這家美甲店,又迅速撤離,全程沒有開口講話。
庾璎喊他,問他晚上是否在家吃飯,玻璃門卻已經阖上了,冷風被切斷。
第二個進門來的是熟客,那個年輕的高中生小姑娘。庾璎耐心聽她抱怨,然後駕輕就熟地給與反饋,關于她不想繼續上學的決定。
已經很多次了,庾璎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逗那女孩,要不要來給我做學徒?
小姑娘撇嘴:“我沒跟你開玩笑。”
庾璎也撇嘴:“誰跟你開玩笑了?”
小姑娘自顧自搓着指甲,對庾璎說:“我媽已經同意我不上學了,我說我想走遠一點,找個班上,她也同意了,但條件是我去哪,她就要跟着我去哪。”
庾璎卻沒說話。
她緊抿着唇角,背着身認真在架子上挑選着指甲油,一時間,店裡隻剩電視劇的背景音了。
那小姑娘調出一張手機圖片,據說是她喜歡的手機遊戲裡的人物。
她問庾璎,能不能把這張圖片畫到她的指甲上?
庾璎當然知道現在流行的“痛甲”,但沒有做過,她拿過手機看了一眼,顯然有點躍躍欲試,又怕砸招牌。
小姑娘舉起一隻手:“我保證不挑毛病,畫成什麼樣子都行!”
......
于是,一整個下午,這兩個人都在研究,該如何把那複雜的遊戲人物“挪”到指甲上。畫得不滿意了,或是顔色不對了,就卸掉重來,循環往複,好像不知疲倦。我盯着瞧了很久,直到梁棟叫我回家吃飯,才起身告别。
當晚,我通過了庾璎的好友申請。
她的頭像就是一張站在指藝緣門口的自拍,身後擺着兩個開業花籃。那是十年前的庾璎,是她剛開店時拍下的照片,十年過去,照片裡的種種與現在相比,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除了庾璎臉上多出一些年月痕迹。
庾璎發來一段語音,邀請我,這些日子如果我在家閑着無聊,或者心情不好,一定要常去她那裡坐坐。
下午聊天時,我隻是三言兩語帶過了自己來到什蒲的起因,我并沒有對現狀有任何的抱怨,包括和梁棟一家的相處。
我不知道庾璎是從何察覺到我好像情緒低落。這或許是她開店多年修煉的識人之法,能夠敏銳地捕捉到他人情緒的波動。
她說:“我特别喜歡和你說話。希望你來。”
我把這當成一種客套,于是也客氣地周旋說,好啊,等有機會,等你有空。
庾璎究底:“我一直都在店裡呢,當然都有空了。”
還補充:“我就這麼個人,你可不要嫌我煩。”
我并不覺得煩。
我隻是看着庾璎的頭像,那張老照片,很久。我之所以沒有馬上回複她,是因為忽然想到了我們白天關于“奢侈與吝啬”的讨論。
按照庾璎的說法,時間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那樣果決又知行合一的庾璎,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喜歡給什麼花時間,就給什麼花時間,不去讨論什麼值得與不值得,也并不計較時間的流逝與得失。
哪怕把時間花在聊天閑扯吐口水上,也意義非凡,充實而滿足,哪怕畫了一整個下午的複雜圖案,最後落了個全部被卸掉的結果——那小姑娘最後還是反悔了,扯着庾璎的手腕:“我的姐,我想到你可能會畫很醜,但這也太醜了吧!”
庾璎自己也笑,她也認同,真是太醜了,所以趕快擦掉,一點都不痛惜。
這樣一比,我真是個吝啬鬼,總覺得一切付出都該有回報。
我做不到庾璎那樣的自洽。
所以我羨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