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車裡坐着,包裹着一身毛皮,全身舒展着,懶洋洋的。隻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細挺的鼻梁,皮膚嬌嫩。笑意盈盈,無憂無慮。柔弱無辜。
蘇。他記得自己見她美好容顔時。仿佛清晨的叢林,霧氣迷漫中,一棵草葉上,在第一道晨光穿林而至時,葉尖晶瑩射出一道幽光的水珠。明亮即逝。如吸入身體的第一道清新空氣。
而他自己。正經坐在她身邊。高大偉岸。鐵面冷臉。
他手底下負責着另外8個黑衣大漢,一樣的配備、一樣的高大偉岸,鐵面冷臉。作為這一小隊安保隊的領頭。唯一專職跟随,守護在這位小姐身邊。時刻準備為她擋槍,每日默記一遍,她的命就是他們的命。簇擁着她,保衛着她,有派頭,明眼人一看,哇,9個人的安保隊伍,保衛一個姑娘。不曉得什麼來頭,但是好厲害。
他們偶爾出現在人群中,沐浴着他們敬畏,崇拜,仰慕的目光。他們一向冷靜專業,淡定輕松,自然的接受着這一切。
但他的内心,一向如他的拳頭一般大,似他的肌肉一樣堅硬,卻惴惴不安,總是強撐着不縮起脖子,收起肩膀。
隻有他默默地明白着。那個他們護在中間的人,隻要她願意,一個眼神,他就會膝蓋發軟,在她面前匍匐跪下。
他坐在她旁邊,跟随在她身邊。臉色黑沉沉,不苟言笑。
明眼人看不見,他崇拜她,仰慕她,追随着她。他卑微,弱小,他的命是她的,他隻不過是個奴仆,跟随她。
他是守護她的保安。她如今的安全是因為一直離不開他的忠心守護?不。
他一臉高冷,身姿筆挺,退役士兵,是鐵血戰士。
明眼人看不見。是他願為她死。要為她做一切哪怕死。他急着想出力。想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實力。但實力如此懸殊。回想起來,總似稚童在強者面前耍本領。所以他一直竭盡全力。像永遠張滿的弓,急迫。卑微。疲憊。不為其它,隻為自證。他活下來不是她一時心軟慈悲,他便苟且偷生。
他想要說服自己,不是她讓他活,他就活着,是他自己有想要活下去的價值追求。
就像明眼人看不見。這個慈眉善目,手無縛雞之力,站在他們身後嫩如豆花的小姑娘。——粗布在腦後紮起一把頭發。藍灰色粗布長袍,散發随風,血光斑點時的模樣。
别人看不見。但見到她那個模樣開始,便是他此生唯一職責與意義的開始。
那時她所立于的世界。萬物傾頹。她之周圍,死亡。毀滅。消散。她卻如神如魔,如浴血神衹,如惡魔撕開地獄之門。而她便立于斯時,暴烈乖張,任意随性,輕描淡寫。随着無限指引的方向,可談笑神遊,心不生畏懼。他眼睜睜看着,如同整個世界崩踏,死亡的烈焰遮天避日;看着她披血帶火而來,輕易便站到他的面前。她踩踏着塌陷,冰雪消融,汩汩沸騰的死亡之路,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眼看着她是個什麼東西的人都已經死絕。終于輪到他。他在那時知道了什麼是慘烈。
他立過軍功得過勳章。他也在死人堆裡,舔着刀尖啖肉飲過血。炮火轟天時,在大樓傾塌的末世裡撕殺過。也被趕入廣袤草原,在沼澤的荒原裡被好運垂青。被背叛也背叛别人。當被囚禁在地底深牢,花費三年時間爬上來時,他也算再世為人。他是亡命徒。生死早就成為他與之對抗的對手。左不過成王敗寇。
在那無邊焦黑與火光的世界裡,隻剩她和自己。他七尺大漢,卻仰望于她。他的眼中充血,身體感覺灼燒的疼痛。
他眼看着無數怪胎,狠辣之人,陰險宵小,流落亡民;将再起的暴亂,将終結的屠殺;一切正在起落,正在開始、正要告終,欲望、本性被任意釋放的邊陲蠻荒領域,從最開始的來不及驚慌到再醜陋蠢愚兇狠之人也發出尖叫四散時,人已在漫漫追至的天地熔爐裡化成炭灰又随風而揚,隻是傾刻之間。而那尖叫聲一道道皆仍猶在耳邊。
在她最後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眼神純潔無辜,新奇玩味,耐心又悠然。他以為,這也是他的下場。
自然,他是她在這場獵殺裡的最後一個生者。隻要她稍稍再費點力氣。這個諸國聽之任之,也縷縷無法被成功兼并掉的邊陲彈丸“重地”,就即刻會徹底的成為曆史,重新成為冰天雪地裡杳無人煙的蠻荒之地。
隻要殺了他。對她而言,他就是中點。而他,他不懼生死,甘願服輸,匍匐在地。他等待死亡的來臨,毫無畏懼。帶着一腔膽氣血性。熱浪滾滾向他襲去。他想被丢入熔爐也不過如此。隻等一死。不過如此。
然而。他所不懼之事遲遲沒有降身。
他成了十多年前在西北遺落之境裡唯一的遺落之人。
而作為活下來的代價,他不再無所畏懼。因為死裡得生,他感受到溫度驟降,他感覺到雪花落在肌膚上的涼爽與痛感,呼吸到的帶着焦臭卻漸冷的空氣。而自己也沒有成為烈焰過後化成炭灰的人形,空氣一動就消散無形。他擡起頭看到她依然惬意,紋絲不動。他終于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軟弱、膽怯、極思慮,他感覺自己雙膝發軟,多愁善感。
面對着她。從那時起。他不再是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