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處。俗人不可至。就算天上地下最有錢,依然沒有他身上的不可知力量。
他在樹下仰起頭來。長發飄逸。墨色的眼睛蒼白的皮膚,站在樹下問她,荒野茫茫萬裡,你可是迷了路。
她擡眼看着,眼盡頭那揚揚灑灑方圓之内,烈火熄止後的依稀青煙,殘存寥落。
才終于垂頭看着腳下的人。被雪水沖洗得蒼白的臉露出微微的疑惑。
他立于樹下擡眼問她。安之若素。而随着他的出現,這天地山火歸于平靜。偶有幾聲煙火殘木的哔剝聲。如果不是這幾聲響動,真仿佛一切又還是初始時。雪自顧自地下。大山在灰燼裡回複無限沉默。她也隻是站在樹枝桠上,迎着風雪發呆。像要永遠立下去。她已經于此地靜默立了多少個日夜。無邊的黑暗。永遠的灰蒙蒙。腳邊也堆着厚厚的積雪。立得久了,她仿佛也自覺是這裡的所有物。她想永遠留在這冰與火的世界裡再不離去。
終于她仿佛回過神。又仿佛自與這個世界決裂出來後,于虛空中抓住了有形之物。她赤裸的腳動了動,腳邊的積雪被拔動,雪堆落下去,撲簌簌。她問他,你是誰。
她想,這是能給她答案的人嗎?
他的雙手籠在長袍衣袖裡。垂眸掃了眼硬生生摔落于他咫尺腳邊的幾掊雪堆。
他說,九斯。萬物第九,斯以為萬物。
她表示她聽不懂。
但他把她帶出了冰天雪地。
那時候。她試圖葬身火海。她想以自己的惡燒死自己的載體。這樣,無論多麼不可思議之事,也是萬般皆休。然則,往後想起來,也覺得雖然悲壯可憐但也滑稽。
九斯雖然在形式上,救了她一場。倒也未曾取笑過她。
隻是這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那也還是多久之前的她。曾經深林中一見。幾十年。近百年。
她幾乎已經忘記過去之事。太久遠。如果需要想起,總覺得神思有些恍惚。
她的神思長處于虛無。不去憶舊。她從不想這是誰的罪過。她也不必去想。甚至追溯到一切原初的開始。她在三途的那場大雨之下。她也幾乎都不再去想,不再追究。這個“她”為何而來。這個天地間妄為的“她”的不日死期也遲遲未至。
他們口口聲聲說她是走在時間之外。她有不死永生。她生下來便有家族的宿命。她嘴角一咧,都不取笑出來。
她畢竟不再糾結一切。她隻是依然在等。這天地間已任她恣意遊走,還從未對她置一詞一句的不是。
她等着便罷了。
她蹲下身捏起一掊堅硬的土壤。剛被開墾過的田壟上。她用指尖捏碎土塊。她能看見金色光線裡揚天的粉塵,在她眼裡,這些都是萬種生命枯萎後的韱粉,是塵埃落定的積灰。堆積成可生存的土壤。周而複始。這地有多厚,這時間就有多久遠。死去的粉末沉寂進土裡,繼而又從這個巨大的死物裡催生出生命。隻有輪回不斷。隻有時間是存在的道理。
但她又不在這時間裡。她是否還能成這金光燦燦裡悠揚自由的塵埃。
如今她又開始思索追究。在如此一個晴朗明媚的冬日。
隻這極北寒地裡的冬日,就算日頭再盛,終也感覺不出多少暖意。
蘇。她說。
她全身黑色狐皮大衣長到腳裸,露出裡面黑綢紗質地的裙擺,黑色緞面綢鞋發着柔光不沾一絲灰塵。呵氣成霧的曠野裡,隻露一張嬌小粉嫩的小臉在狐皮毛領和一頂黑色皮草帽子中間,一雙閃閃的眼睛,映着冬天陽光,在幹冷的太陽下,像兩顆曜曜的貓眼,天生自帶笑意盈盈,如春水爛漫天真,寒冷的冬天仿佛也有了溫度。
他們路過領地裡的莊園。她半路停一來,她說她要去平坦曠野裡走走。極北寒地裡的冬日升起來。晨霧散天。曬在北地廣袤平坦的黃土地上。草木稀疏。凍土堅硬,栽種不出什麼作物。他們在這裡開墾。常年種一種塊根類草本植物。生長容易。又含有大量澱粉。北地之人拿它作主食。這片土地貧瘠荒涼,放眼四處,目之所及。隻有寥寥的幾座農舍和依稀零散的幾棵酸棗樹。除此之外,皆是光秃秃的一片。
便是在這一壟一壟草凋敝的地埂上,正散落着幾個農戶,正埋頭挖開凍土,去揀出裡面的糧食,一顆一顆放進大筐裡。在金光燦燦的日頭下,他們需要靠它渡過下半個年關的糧食。
食物難得。
她華貴衣裳下晶亮的眸子望着前方的小佃農。她有如十七八歲時般最天真爽朗的容顔,如天賜保有永生不滅的模樣,裹貂皮大衣,西北刮過來的風似頑童,扯着他們的衣角皮草,她輕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