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亭看着面前的姑娘。
眉清目秀。神色間傲慢又冷漠。
侍者過來給他倒水。
她背靠椅子坐着。脊梁挺直,修長筆直的脖頸,隻下巴輕輕側着。她一隻手搭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無聊的撥弄着一顆小西紅柿。她的視線追随着這枚小不點轉動。
另外一桌的兩位女士已經離開。
大廳空蕩得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藍亭已經年近五十。
幼童時是個小肥崽,因為老宅陰森可怖,日日生活在擔驚受怕中哭哭啼啼;
待到少年時終于變得挺拔有力,因此張牙舞爪,流水的老師鐵打的啟明我藍哥,創造曆史的留級生,義氣豪英;
現在,清瘦矍铄,行止間帶着風塵滄桑,神色中已是見慣風雨的内斂平靜。隻依然未沾一點仙風道骨,眼裡還是閃爍着桀骜的光,依然保留着幾乎難以捕捉到的風發意氣。
如此說來,仔細一看,也不過是當年那個覺得萬事皆可為的青年在孤獨的道路上,又獨自走了很長一段路罷了。
入過龍潭闖過虎穴。遇到的任何陰狠未知皆成他修行路上的一次曆練。
如今面前的姑娘。倔強冷靜又難過殘酷。總讓他隐隐覺得熟悉,恍然間仿佛如見故人。撐着頭靠在路邊的折疊桌上,褲腳挽了兩大折,工靴上沾滿泥土已變白幹燥,在石闆路面上打着節拍,怡然惬意,眼裡含着笑看向他。大約也會這樣胡亂豪賭不顧後果。兩手揮揮,任性随意,喜歡亂拳打死老師傅。
那個滿不在乎的陳善生,目光盈盈的看着他,跟他感慨:我要死了。可我也無牽挂。
他有些走神。他覺得她們兩張臉,兩種神情在某一刻有一絲重合。
雖然。一個總是在笑。一個總是默默然,淡淡的目光。
他盯着那張唇紅齒白的雙唇間,漫不經心的仿佛在說,她明天就回藤棠。
她卻又沒接着說下去。他隻聽千泉又在叫他,道士!他看着她看向他的眼睛,仿佛是再次發出邀請,仿佛是再一次确定,半個月後我在那裡見你。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說。
他看着她,無我無物,波瀾不起的内心,生出不忍又憐惜。
她越淡然,越比他看淡,越是不在意一切的索然堅定,越是幹脆簡約,就仿佛是她在鞭策驅動他履行使命的步伐。顯得他内心生出的一絲軟弱,任何一點漣漪都是猶豫寡斷。
他甚至不敢同情她。原來是俗世中的小姑娘。對于俗世中人,有什麼能比活下去還重要。而她,是囚籠中的鳥,此生闖不出去,她便一根根啄盡自己貴重迷人的鳥羽,啄斷自己的脖頸。
這個人。他至今才見過三次。第一次在宿眠。沒落近百年的荒城,蔓蔓荒野風沙堆積。她掉入陷阱與同伴失散。在遇到他并被他救出之前,她已經獨自在那片兩個足球場般大的殘骸廢墟裡抗争許久。
她像個被氣流擊傷誤入險地的幼鳥。抱着羽翅茫然驚慌。但那時也還是學生。滿身泥沙灰頭土臉頭發打結,依然像夏天雷電交加初定時挂着雨珠的青草尖尖。婷婷玉立。隻不過一次偶然的危險,正在勇闖曆練。蒙逼又勇敢無畏。直到在漫漫的落日黃沙下。他跟她說,姑娘,你可想知道我為何會來這裡。
她明朗的眼神看向他。沒有說話。
他背着西沉的落日之光站在土坡之上,跟她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幾十年前,他也還是孩童。那個時候有過一起車禍。四人生還。這其中有一個後來成了他的好友。那個時候她大概三四歲。那個人她一直活到二十多歲。因為她的死,他開始探查一些舊事。這樣就涉及到那起車禍裡的另一個幸存者。他後來推測,因為那個人在那起事件裡出現,就像後來引起他注意,一開始,她便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那時悄然的從事故中脫身。也未曾發現自己已進入一些人的視野。車子撞得那樣嚴重。他們在想肇事車裡的人卻為何能完好無損,擁有違反常規的幸運。他們像圍在手術台上舉着手術刀急着将人開膛破肚的開膛手,眼裡冒着貪婪灼熱的火花。他們悻悻的将目光從那位闖下大禍,無知愚蠢卻又天降大幸的司機身上收回去。然後,他們便知道他們要找的,想擁有的某種東西。那種能在那樣一場大禍裡都能完好無損脫身而出的關鍵,在那個默默無聞的姑娘身上。
他沒有親曆過當事時。他都能顯見着整個世界都給她下了張網,備下一個冒泡的油鍋。等着她進去。他們扒在鐵鍋邊,目光灼灼,等着把她去皮剔骨。那種噤若寒蟬,那種聲勢浩大。那種來自黑暗中的箭雨。
可對她來說。她隻是個普通姑娘。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她大約拼盡全力在努力生活,隻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大約一向不會有好運氣。她被苦難壓得喘不過氣。她以為她這樣卑微的小人物,就是這樣在人世間掙紮着,有今日無明日的活下去。
懷璧其罪。他說。
她像一個盒子。裡面裝有所有人見之眼紅的寶物。那是個什麼樣的寶物。是那種在有野心有魄力的鼎盛人家,能成龍成鳳,能維系一朝帝國盛世。但今世到了她身上。她隻是個小姑娘。一個小姑娘的生命獨自承載非她所能的東西,所以出身極窮苦,所以一生皆難關。唯一的回饋是她身上奇特另人費解的運勢,原本足夠助她即便艱辛卻又平凡的過完她漫長的一生。但有人想占有這個寶盒。也許能打開,即便打不開,他們也要她。
多年之後,他最終在地底深處又發現她,或者是它。它沒有生命,無人形,也非人。埋沒在綠色枝蔓的海洋裡。如深淵巨獸般的蒼翠綠意,如蔓草橫行,活着的困住它的煉獄。它與那個地方融為一體,不是完全悄無聲息。不是枯骨不是石頭。被困住吊着一絲氣息。那種慘烈凄涼與絕望。它自己都知道。那裡充滿了它的所有号啕悲哀與疑惑。它原應該遲早被耗盡,但卻被困在那裡詛咒它這一生無盡頭。它替他們守住他們的寶貝。它終于成了一個無形的盒子。困住無盡求取的神燈,用來創造他們的财勢。
他還記得他離開時。一摟細小的枝丫,如溪裡青荇般的柔嫩,如觸須般小心翼翼的試探地撫過他的手背。如此怯生生,如此謹小慎微。活着時是多麼善良溫柔的人兒啊。
就是有人深深的相信着。盲目。無知。又自大。并且為所欲為。
人嘛,蒙昧。自私。邪惡。又帶着野生的,恣意妄為的宿命。從不加約束。因此低微,不堪,與這荒野肆虐的狂風,與郊野漫生的野草,山林竄行的禽獸并無區别。都驅從于原生的欲望。
無法扼止。因此總是有看不見的血染長河,有屍骸壓陷山川,又堆擊成山川。從此,山海異形,天地異色,哀鳴彙聚成風。
他能感受到它們無能為力的脆弱,被毀滅時的軟弱無助。每一陣長風自耳邊吹過,他都能聽到無數嘶吼來自遙遠深邃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