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她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在亞綏見到他。她竟然還能見到他。
而現在。第二天,她便又遇到了長樂街的故人,井靜。
說起來,井靜又說,你當年一夜之間消失不見。大家可都找你找得不得了。你知道唐哥那時都瘋了。死活非找到你不可。井靜說,在那樣的地方。最後都料你兇多吉少!要不是聽到有人說親眼看着你走出長樂街離開的。以他那個人的脾氣,非得翻了長樂街不可。說起來,你當年發生了什麼,突然就走了。走了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她沒有接話。
井靜看着她沉默不語的樣子。就又說,你走了之後。其實大家也都慢慢離開了。連唐哥都離開了。到現在,也都四散開去。你沒有回去過吧。你應該不知道。唐哥做律師了。李子是酒店老闆。跟着唐哥的,有出息的都很好。唐哥是有情義的人。隻是我……井靜看看自己服務員的制服,沒再說下去。
你們都還有聯系嗎?都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人,都混得那麼好!方才我一見你,就認出是你。她說着看一眼形同無人的黑衣保镖。還帶着保镖。眼裡已容不下他們這些下等人了。
她終于客氣的說哪有。
井靜又說,唐哥可厲害了。是非常有名的大律師。說來也巧,前天他也來過。說來這裡出差。你們……她說,你們聯系到了嗎。你們還有見過面嗎?以他的脾氣如果知道今天你來應該會等到你為止。不然哪有那麼巧啰。
井靜眼神明亮的看着她。目光灼灼,閃爍着光輝。
千泉說沒有。千泉一臉無可奉告。她思念他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一切行為,都在于不幹涉到他。甚至,不能幹涉到自己。他們是兩個平行線上的人,不會再有交集。連打聲招呼都是不必了的。
井靜一臉早知如此的神情。并不覺得碰了一鼻子灰。不知是她早知唐執是個如果成了陌路,即便路上相遇,便是連頭都不會回的記仇的人,還是早料定她千泉是個無情寡恩,不與故人念舊的人。無論如何,她随口那麼一問。什麼答案她都不在乎。
正如她所說。他們當年跟着唐執為她翻遍長樂街。唐執以為一個小姑娘的屍體會在某個角落被找到,這種恐怖的念頭抓住他,他們都以為他已經瘋掉,他會準備殺掉整條長樂街,在他被殺掉之前。而這種恐懼慌亂簡直就像一個笑話。當他們知道,她獨自逃離長樂街。未留一聲半語。悄無聲息的在未明的黎明消失在大霧中。抛離長樂街的同伴。這頓時将他們全部置于可笑的境地。哪裡來的情誼,哪裡需要情誼。真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那時候的井靜也曾經想過,終有一日如果見到她。她就要撕開她美麗的面皮,往裡面啐一口唾沫。無論她将來好與壞,不會讓她得償所願一塵不染,也不會同情她的可悲,無論如何她要讓她償到背叛的後果。
他們恨她。長樂街恨她。還有一個人更恨她。
但那已是陳年舊事。而且,她自己也離開了長樂街。一切就都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阿旦給了她一張名片。千泉告訴她,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她如意的收下了名片。并且她先走了。留下千泉和她的保镖。
千泉靠在台門下。終于點了一支煙。
井靜把過去的舊事翻出來,并不能刺痛她,叫她傷懷。估計也是井靜沒有使出全力。倒不是手下留情,隻是人是會變的,人也是很能圓融的,人有欲望要交際就多用不了剛強的手段。千泉她自己不是樂意圓融的人,近些年她更加不講究什麼事故通融。但不是說她無法分辨。
而井靜提起舊事。她确實一點愧疚沒有。她知道人是會變的。但她自己知道。當年如果讓她再選一遍,她還是會選擇坐上長樂街頭那輛對她敞開車門的黑色汽車。她從不為自己所做的選擇後悔。
子謹說她心硬。她自己到不這麼覺得。心軟該是個怎麼軟法。
過去的事情,有美好的記憶,也很遺憾傷心。但皆已失去。縱然一切已失去。能回憶一場,心内還是感覺酸楚又溫暖。
她的手指細長。夾着煙,放到唇邊。她仰頭看着灰暗又湧動不止的青天。隐隐有來自大海的涼風在蠢蠢欲動。
井靜問她,“你見過唐執了嗎?”
她那年離開長樂街。她便知道他們會恨她。
——我們恨你啊!井靜說。
——而他,應該是最恨你背叛的人。
是啊!唐執恨她。長樂街的人都會恨她。她是叛徒。離開那天。她不再嚣想唐執還能與她有情誼。長樂街的人敢愛敢恨,愛憎分明。
她吸滅了煙。用阿旦的方式。她把鬓邊被風吹起的一小縷碎發往耳後捋。後頸纖長。
可是。誰知道呢。她這輩子,留戀唐執。
她的背脊挺直精神。唐執,是她這一生唯一的貪戀。
在深邃幽靜的回廊裡。
他們往回走着。在故人心不在焉地諷刺了她一頓後。
在九曲回廊的風和天井探進來的綠葉樹影間,一直如人形立柱般存在的阿旦突然說,小姐,你最近話少了。
她一愣。回頭隻看到墨鏡裡的自己。她驚訝的說,你在諷刺我嗎?
他說,不是。
她問,你會報告你老闆嗎
他說,會。
她問,有什麼用呢
她以為他會一慣的說,這是命令。
他說,有用。我覺得或許老闆能知道原因。
她說,所以我得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有個聲音插進來。他不需要。
阿旦停下了腳步,默立在一邊。
都說南方人眼睛精光閃閃,擅計算好謀劃。他細長眉眼如鬓,唇紅齒白,也有南方男子特有的纖細修長的身型。面容上的精光用一副細框眼鏡遮掉,就多出許多蒼白柔弱的形像。又斯文又君子。就像個清朗的世家書生模樣。
她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上蕩着微熏的酒氣。他側身站在一邊等他們,大約是等了很久,但就是連不爽也顯着内斂優雅,耐心從容。他說走吧。
他說,是我的錯今天就不該讓你來。
他不說,她差點忘了剛才的事。她能專程來是因為久隐不出的老先生到場,她總是想見一見。也有一個排場很大,後台靠山是協會主席的男明星,大約估摸着六十多歲的主席先生對其無比寵愛,就覺得對身份略特殊的她動一動也不怕虎頭上拔毛。娛樂圈不幹不淨,魚龍混雜,道貌岸然,勢利無情。她清楚也明白。也幾乎沒人敢到她頭上動土。就算有的,也就是像這樣。哪怕對方後台了不得,不管他自己出于什麼考慮,總是會圖謀回來。
他說,已經打過招呼了!不出一個月,他的各大合作方都會主動與他解約。他将面臨巨額賠付。他得學學怎麼好好做個人。
她沒有接話。他的手一直虛虛地扶在她的腰間。薄薄的錦綢間能感受到他的溫度。他們穿過九曲回廊離開這裡。廊子外,院子裡的熱帶屬闊葉被水氣映得碧綠鮮亮,在微風中扇動發出輕微的闊闊聲,顯得清冷。
長樂街出來的人。
現在的她是南邊黎家的幼女。二十多年前,由黎家上一代當家親自從外邊接回去。從未成年到如今。她一向叫千泉。也一直叫黎家主叫叔叔。沒有改過姓名,也沒有改過稱呼。盡管如此,對外面來講,隻管認她就是黎家小女兒便是。其它的事,是關起門來的家事。再有二話,也可盡看别人家的親女兒都不見得有她這樣被看重的。你們盡管當她是黎家臉面一般看着待着就是。現在換成黎家老二黎瑞年當家,更是不容人動她一根毫毛。
當年。她就是黎淩和老二黎瑞年親自去接回來的。
她是黎家的掌中寶。私不私生女看你怎麼看。她的叔叔黎淩寵她。黎家新當家淩瑞年更是妹控。
當年她上女中、去渡假,黎瑞年一直親自接送。
這樣的人。别人誰輕易能碰。
出來不到一刻工夫。雨水如同打定注意要給亞綏整個城市的行車來大洗特洗一翻似的。像挂面一樣落下來。整個街道都被落雨砸出厚厚的白色水霧。雨刮器已經來不及刷去雨簾。
走走停停,摸索着前行。路況糟糕透頂。開車的是阿旦。對一切無動于衷的開着車。
她懶散的靠在車座裡。車裡的氣溫合适,空氣幹燥帶清香。外面風雨的濕冷吵鬧傳遞不進來。車内安靜氣壓平和,隻有汽車的轉向燈發出滴嗒滴嗒的聲音。她上手撐着頭,瞧着窗外。車窗外厚厚的雨簾。她瞧不見外面什麼。
黎瑞年閉目靠在邊上。因為他的緣故。車内迷漫的松木香氣裡,混入他身上的酒氣。
阿旦問,老闆,要改行程,去酒店嗎?
黎瑞年嗯一聲。車内又恢複悄無聲息。阿旦手扶着駕駛盤靜靜等着綠燈。
黎瑞年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昏暗的環境裡,襯托出來的她的輪廓剪影,這畫面都像大師的作品。他這時又閉起眼睛。他說,唐執在這邊。前兩天胃出血住院。現在還在醫院裡。你不去看看他?
她說不。就像昨天一樣。
她說,我跟他已經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