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遍布青苔的長條石台階,有竹林,往竹林深處去,竹木掩映,從一處小石橋,青綠挽翠,淺淺的涉水而過。像總無人涉的曲幽捷徑。扶着殘磚上的青苔,從樹影間能看到那座碧幽幽的湖泊,落在山林間,湖泊中間,或沿岸蒼山中,皆花木蒼翠,落英缤紛,有寂靜裡的蒼然夢幻。和那倚着山勢,臨水而建的宮殿樓閣,廊環亭台。盡是湖那邊的紛繁。
她們隻到了這邊一處冷落的八角廊亭。
紀家奶奶讓她在外頭等。她一直沒進去。也一直不覺得有除了紀家奶奶之外的另一個人。
她沒有生出好奇。奶奶禮佛結緣,她跟紀淑雅也時常陪她出去走動。
紀淑雅這次沒來。她說她沒興趣。上次她跟大哥來過,從山外入口開始,車水馬龍,生色犬馬的,不過是市區會所的山野版本。她懶得欣賞。
她就覺得與紀淑雅說得不是同一個地方。這裡舉木四望,樹木蒼勁,繞碧環翠,山林間鳥鳴婉轉,風過如絲如綢。寂靜悠遠。大約是清晨太早的緣故。隻有湖對面樓閣間偶有幾處人影閃動。
就在湖面上的回廊下。
她見到一個女孩。十七八歲年紀的模樣。長發紮着馬尾垂到腰間。灰袍。像古時的小道童。背對着她,遙遙地坐在湖上回廊的圍欄上。仿佛一直坐在那裡發呆。
她正定心好奇打量。那個姑娘卻仿佛知曉一般。翻身一躍而下。輕盈矯健。落定時眼神掃過她,冷漠又淡然。
她以為是自己打擾到她。這個小姑娘,蘋果一樣粉嫩的娃娃小臉,甜美粉嫩,整個人有種淘氣與不遜在身上。背着手站在那裡,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顯得傲慢又不滿。
她要走。卻又突然停下。
斜眼看了她身後窗門緊閉的廊亭一眼,突然就又一笑。如同滿樹的含笑花開。甜美香濃。純真璀璨。
那一刻,讓她覺得這個扮相随意卻乖張豪放的女孩才是奶奶要為她求見的人。
因為這個姑娘擡着下巴看着她。一臉譏诮,說,空空之軀。活不久了吧。
她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你做了什麼,能混成這一種樣子。
語氣不乏疑惑感慨。卻又不等她回答。笑一聲,揚長而去,一蹦一跳,像個小女孩,大約是因為見着了好笑的事情。
她看着她離去。
在見林下風。她隻是陪着老人家來求緣解惑。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覺得這個小姑娘突然的出現,就像一種預兆。
她自然是個普通人。世上她有許多未知。她知道自己的壽數有時。為何。她不知。她是個普通人。有為她所不知的事,應到了她身上。她顯然已無能為力。她的家人長輩也無能為力,甚至也未曾求得一個明白。她沉默着獨自一人。普通人也有預感,也有被未知力量籠罩的疲憊。你可想想你一生内斂悲觀的感情,你可想想一輩子無數次避不開的厄運,來臨時悲傷卻不驚訝的沉着……她也一樣。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郁郁永遠存在着。緻使她等着一種征兆出現。而想來那便是。她也沒有跟别人說,說了也難免歸結為小時候所承受的導緻的陰影與後果。
她說的話,對她而言,不是像判定的預言。已然隻是她内心的寫照。不過是她心裡徘徊無數次的聲音,被人說了出來,這個她從未曾對人說過一次的,卻被對面那個未曾相識的小女孩說出來罷了。
他們已經坐在馬路邊的塑料凳子上。那個小攤位提供歇腳的茶水。都是當地山上自采的山茶葉沫子。
他們看着面前的人來人往。置身在人群中,身陷這群山圍繞中的一處鬧市。與這煙火凡塵融為一體。
她這一番聽風是雨的胡言亂語,就像橋頭胡扯的神棍。偏偏卻又如此靠近真實。他真想說他不信。他真想她就是信口胡謅。他說,你胡言亂語什麼。
她果然不再強問。
她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說,不關你事。
她吐出一口核。
……
他感覺像厚重的幕浸在水裡蒙住自己的口鼻。
那種不好的預兆。像無邊的群鴉嘶吼着從天邊飛來,帶着使命。黑壓壓的,帶着預兆。
她從來不信藍家傳說中的實力。逆天改命。藍亭也隻是一門學問的專業研修而已。
她也不信那些無關痛癢的人能預見她的命運。都是血肉之軀,難道真能吸食天地之氣,測算未來,推測過去。求風請雨。
紀家奶奶為了她仿佛是那年意外開始的命苦人生求仙問山。見林下風那八角亭子裡故弄玄虛的存在,沒有給期待着的老人家一個期望的解法;湖邊她遇到的女娃娃也嘲諷她骨子裡沒有鬥志,盡是躺平憊懶。
這也算另一種天地氣運。與她心中所覺,不過隻是殊途同歸。
她雖是文科生。卻還是相信世間可以為數理化生解構。她還未曾被問到是否相信天下鬼神。
但她對未知充滿敬畏。她也相信無處不在的宿命感。
因此當未知之境向她顯現,她也并未覺得手忙腳亂。她用了二十多年,早做好放下一切的準備。
她還記得當年,在她眼前出現的那個紅衣身影。她以為是自己在絕境時的幻想。
如果她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是相信自己又一次見到幻影,還是相信世間果真有這個紅衣女子。
額間有紅色的紋。赤足而不沾塵泥。她越過人群而來。面有笑顔。黑色的瞳孔,像這世間無法看穿之處的謎底。
藍亭已一躍而起。
她看了他一眼。藍亭仿佛被摒棄在她倆之外。
她自是為她而來。
街上行人卻對這一切恍若未覺。
她看着陳善生。許久未表達她的态度。仿佛隻是看着她的模樣,就代表了一切。許久後她說,竟是這樣。
就像她的身形資容缥缈輕盈,她的聲音也如滲透過冬日枯葉落盡後的殘枝上的陽光。明亮,盛暖,帶香。卻又因太過盛大朦胧,而不痛不苦,無喜無樂。
陳善生問她,你是誰。
她環顧了四周一圈。路人自顧的與他們之間穿梭而過。茫然不知。這是她手中掌控的世界。仿佛她隻是在掃視她的疆土與臣民。
她睥睨的看她一眼,慈悲為懷的,說,被屠殺的小羊最後一聲嘶鳴,可也是有這樣的疑惑?
她耐心的說,這幅小小皮囊,小小的腦袋裡有那麼多問号。
可見她隻是說她想說之話,并不在有問必答。
但是藍亭罵她妖女死神婆,神神叨叨,為禍四方戕害蒼生。小道收了你,捆妖神,鎖妖符,待我念咒……
她斥他無知豎子,旁支側系的野生雜種,豬心蒙了油屁股洞裡長眼睛,祖上十八代都不敢對她如此無禮,憑他還想逆天改命。她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的無上神。不想死滾一邊去趁她心裡尚懷一線慈悲。小子如此放肆無禮,無知愚蠢。一枝小小支系,卻敢有這樣的野心,還不跪下五體投地……
……
他們當然不是這樣直接爆粗口。
但她不想再管他們。她都是将死之人了。
管他們呢。
就像最後刻,她對這世界的真相,世界的凡事态度輕率。
她死的那一刻也很潦草。她隻來得及看一眼大約被束縛住的藍亭。卻已未來得一笑。
一瞬間。她化成塵與土。不華麗不恐怖。不留屍骨。悄無聲息的消失于風與息中。
他的筆,從指尖滑落。
他曾經受益于陳家。在啟明遇到他們,他一向覺得是這生他最大的機緣。是可以叫他立于之下蔽蔭的大樹,是能讓他感受到的芳香,是陳家人給他的善念。他一向的路,便走得别有洞天,從此如有天翼在肩,淩雲翺翔。
現在,他想給陳善生一個家。對獨自一人的陳善生,陪伴在左右。
然而,她不回來了嗎?
他啟程去藤棠。他們找了好幾個月。毫無線索。
她的一應随身之物都在。卻唯獨不見她。
就像他們在電話裡對他說的。她失蹤了。毫無征兆的消失了。
警察說,最大的可能是被綁為人肉。很有可能,已從邊境線越出,如沙入大海,偷運販賣。希望極渺。
這一切如此荒唐。極像惡夢一場。
直到他在街邊遇到藍家人。矛盾的神棍,隐密的異類。
藍家在啟明。是離群索居的存在。伴着真真假假的隐密傳言。是算命的。是退隐顯貴。是遺族傳家。
總離不開些怪力亂神在身上。
韓嘉初的眼皮不自覺的開始跳動。
藍亭說他在藤棠見了陳善生。
有些事,他怕他說了他不會信。
韓嘉初請他坐在餐桌邊。給他倒水的杯子是陳善生從國外坐快速列車穿越整片大路帶回來的。他說,我信。
藍亭一直想救她。從他知道他們家為什麼到啟明開始。他就決定要救她。用盡一生一世,哪怕。他不信人間正道,他們家一系即是天地正道一脈,是有什麼做不到的。除非人力善未盡到。若非如此,怎麼會連一個女孩子都救不回來。因此,天生憊懶的小胖研習家學,因此離家闖蕩十幾年。他想着窮畢身之力,志将藍家未盡之事做圓,将藍家未作之功化整。
然而藤棠見到陳善生。他便覺得,還未是時候。他抓住了隻甲片鱗。他到那時才意識到他的雄心之路,也隻到了隻甲片鱗。
他太過狂妄自大。接觸了些人心浮華,通融了些天地日月之氣,便以為見過了大世面。
藤棠之後。他回了啟明。荒山之上的老家已人去樓空,遍地荒草。藍家不留一人。他知道他碰觸到了他未曾想像過的世界。
韓嘉初看到他眼裡的血絲。
韓嘉初帶藍亭去見紀家人。
當年。是她拜托藍家庇佑陳善生。她和善生的奶奶是自小的姐妹。
他們在花房裡見到老太太。不再梳髻。已剪成齊而短發。發已銀白如雪。清瘦矍爍。
他們看着穿月牙白旗袍繡蘭花的老人,知道當年在藍家人庇佑陳善生這件事上,有她牽的線。
當年,她說服了陳家并拜托了藍家庇佑陳善生。雖然定局或難以改變,但那麼多年來她卻也一直試圖替那個丫頭找到出路。未曾間斷過
能做的她都做了。她還能告訴他們什麼。對于這兩位年青人的到訪。對于他們想知道的,想探詢的,她不能告訴他們,也沒有告訴他們。
她一直冷靜淡漠。在花房裡靜靜的修剪下花枝,将豔紅的花束插進花瓶。
她明白。他們的判定是錯誤的。他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皮毛,或者完全未觸及到根本。甚至于說,其實他們什麼功都沒有。
隻是在說到陳善生時,她才停下手裡的剪子,無奈地歎一聲,說,我已經想盡了辦法。隻是生死終不可違逆。
韓嘉初問她,陳家二老和善生都不過是平凡的普通人。不信鬼神,正直溫和。你為什麼要把他們牽扯進些是非裡。幫助外人欺騙他們。
讓他們以為他們的願望都到了實現。讓他們以為他們放棄掉的東西換回了他們珍視的丫頭。
誰說那些是假像。她放下剪子。剪子玉石手柄磕在玻璃台面上發出清脆激烈的撞擊聲。我與她一生姐妹。隻要能讓我的老友重新開顔,我什麼都可以為她做。隻要能換得她開心歡顔,那麼一切便都是真的。即使以生命的代價。
韓嘉初傷心的看着她:所以,你們就這樣任意玩弄着她。連你也不過拿她當個工具,當作可交換的條件。
她沉默。她原來也并不知是這樣的方式。一開始也并不知,能說會跳的陳善生不過是可見卻觸不得的如天邊的虹。轉瞬會消散。
但是,隻要能讓阿茹喜悅,即便她早知實情,她應該也還是會這樣選。
然後,像如今一樣四處奔波。帶着乖囡囡求訪名山,拜見香火神仙。帶着她去見林下風。她希望可以求接下去一個轉機。就像她做生意。渡過眼前的難關,餘下的問題,留到下一個關口時出路總能找到,總能解決……
沈凝最後一次見他時。還問過他。
問他,她有什麼好。無論如何,她不是天下獨一個的好。又有誰能比她差到哪去。
他沒有回答。
她後來又問,你那麼愛她嗎?也許你隻是想照顧她。感念她家人的情誼!
他同樣沒有回答。
這是沈凝最後一次見他。那是陳善生失蹤的十多年後了。是他離開時。
圈子裡有個說法。說他去了藤棠。在那裡開了間草舍農莊。烹茶焚香,冷清離群,卻清閑自在。
簡直是人到中年時對生活的一種最奢侈的夢想。
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