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的呆滞自閉,他們已經想盡了辦法。但是沒有辦法。紀家爺爺就常常帶着自己的小孫女過來。小丫頭鬧騰歸鬧騰。另一個又如木頭。但終歸是小孩子。倆倆相伴,總不孤單吧。不然這棟房子裡,就沒有聲息了。像個陰冷的墳墓,埋葬絕望。
同樣在那段時間。她隻見過紀家奶奶兩次。那時卻還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厲害的人物。
一次。爺爺從醫院把她帶回來時。作為好姐妹的她陪着奶奶在家裡等待他們。也是她給她洗澡換衣服。并且關心着發生在她身上的厄運。她绾發髻,簪玉簪,穿素色旗袍,繡花布鞋。戴玉镯,和一幅眼鏡。身形舉止輕巧利落,落地無聲,卻神色威嚴,帶着決斷。
與她無事常來探望的丈夫和孫女不同。她幾乎很少來。再來時,便是她第二次在那棟樓裡見到她。
那次來,仍隻是她一人。她也隻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他們便去了書房。她依然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小沙發裡。待這位訪客打開門從書房裡走出來。她便聽到奶奶止不住的哭泣聲。
沒有人顧及到她。她靜靜看着爺爺把她送走。
他背着身。他的背影承受下如浪濤一般的那聲聲哭泣的敲擊。她看着他,任由他的老伴哭泣,大約他沒有辦法,隻能由她哭。她想。最後爺爺來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無聲地摸着她的小腦袋。
那時。她看着他的眼淚湧出眼眶,流過他臉上的皺紋。像百皺的小河。
在他們眼中。她自然還是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老人。依然無動于衷。
那天以後不久。他們突然去到一個啟明的小鎮。在半山一幢慌廢多年的小洋樓裡住下來。
因為他們的喬遷是如此安靜低調。當地人直到在蛙鳴聲中,看到那幢房子有燈亮起,才知道有新的居戶入住。
他們深居簡出。在當地找了一個沈家孃孃每天來家裡幫忙。她50多歲。卻也已經有與陳善生差不多年紀的外孫女。這時候,她們還沒有見着。
沈孃孃是口風很緊的人。對他們家的事,守口如瓶。
鎮子裡的人許多個月留心下來。隻摸到個大概。隻見過家裡兩個老人幾面。
直等到化雪春來的時候。她終于出現在那棟小洋樓的台階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睡前紮的小辮子沒有解開。所以現在頂着一頭蓬松的鳥窩。發絲一撮撮的挂在短肥的頸項間。屋子裡陳教授喊囡囡來吃早飯。她睡眼矇眬的神情一震消失無蹤。從坐着的台階前跳起來,說好阿爺。就消失在屋内。
伴着院子裡鮮花盛開,蜂蝶招搖。她鮮少踏出那個院子。他們在院子裡開墾了田地,種了許多花草蔬果。每天,她跟在老人後面,滿園子穿梭,也很忙碌。老知識分子在他擅長的專業中是大拿,但一到靠天吃飯的領域,便相當難以逾越。她也就跟在爺爺後面,爺爺愁眉緊鎖,她一臉深沉,爺爺小有所成,她拍手相賀。相互為伴,共同研究黃鳥魚蟲,給家裡的廚房生産應季蔬果,一年四季又培育些花草植被,怡情養心。
熱鬧又忙碌。
小院的左鄰右舍已被爺爺請教了遍。先是老爺爺趁她午睡,或者跟奶奶學習時,悄悄出門,問問街坊們,為什麼南瓜光長葉不生瓜,為什麼他們種的辣椒那麼辣,雲雲種種。後來奶奶也漸漸健朗,跟着沈孃孃下廚房。奶奶世家名門,一輩子沒下過廚房,已經會做啟明的糖包寬面。
他們仿佛已經适應啟明的生活。啟明的居民也知道他們是大教授,生活上——講究,至于種地的本領嘛,直說假以時日确實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夜晚上,兩個老人牽着她出去散步,鎮子裡的人會同他們打打招呼。間或坐在路邊聊聊天。
偶有城裡人來拜訪,問他們,陳教授家的路怎麼走,或者,柳先生住址何處。問得多了,他們也漸漸知道,老爺子是曆史學的,老太太就是所說的柳先生,是數學家。這些他們都不太懂。也不影響他們在街上買菜時遇見,會積極的給于兩位老人指導性意見,時令到了也會專門提醒他們家該活哪些苗,該掐哪些尖,什麼時候該澆水,松地……
眼看着她到了上學年齡。外人見到她時不是一個人在院子裡扒泥玩,就是在山野間亂鑽。啟明的人也稀奇,說起來那麼高,頂天高的知識分子。好像沒讓他們的孫女去學校讀書。他們這些字都不識幾個的粗漢都曉得,要讓娃兒上鎮裡的學校九年制義務教育。往後升個好大學,得個好文憑。就是步上好日子的天梯。一輩就離開啟明。
那麼簡單的道理!一個老頭抽着旱煙也問他們,為啥不讓你家女娃娃上學嘛?爺爺也沒說什麼,隻說不急。
她想來自然也不全是盡着玩。
每日裡她有差不多的時間由兩個老人各自授課。探索她的興趣愛好。隻是從未曾在這方面緊着她。她相對而言,确實任意自由玩耍。庭院裡像小叢林。屋子裡有許多玩具。她跳進小池子裡翻過青蛙。砸過爺爺的青瓷花瓶。
偶爾也會無趣。偶爾也與爺爺奶奶生生氣。有時候,也覺得孤單寂寞。盛夏午後的銀杏樹蔭下。她站在鐵門内看着男孩女孩,拿着冰棍,甩着柳條,從她家門前肆無忌憚的叫嚣着沖過去。掀起一陣滾熱的沙浪。
她的手握在鐵門上,滾燙。她側耳聽,喧鬧聲逐漸遠去。她推開鐵門,撿起他們落下的一根柳枝,蔫頭搭腦的垂在手裡。世界安靜下去。她學着他們甩甩手。還是走回去坐到秋千上,捉摸着又甩了幾下。
後來。沈孃孃就第一次帶着她的外孫女沈凝過來。是前些天于烈日下從她家門前飛奔而去的那個姑娘。放暑假了,相互正好有個伴。
沈凝,隻比她大六個月。是學校裡的中隊長,少先隊員,大隊長的預備役。假期裡,她每日随沈孃孃來,除了一同上完兩位老人的課時外,她試圖邀請沈凝參與她的玩樂項目。玩具!或者院子裡的探險遊戲!
但她發現,沈凝并不太喜歡自己。并且,往後也一直未曾喜歡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