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說,習慣了吧。這裡沒什麼人。
這裡荒草遍地,綠樹成蔭,寂寂無紛擾。
以前她把自己埋藏進人海裡。現在,她又喜歡在這個無人之地。
他說,你到現在都沒有問過有關于我的事情。
她看着他,如果你想說給我聽……
他搖搖頭。
他說,統考填志願的時候,他抄了她的志願表。縱然他平時不太用功,上些心,他還是能追上她的腳步。他以前想像過如果他們在大學裡相遇,他應該不再單純隻是她眼中50多個同學裡,一個尋常的婁同學。
而那個他們全國統考的夏天。他也無數次坐在那輛他們上學必經的路線。他想也許能見到她吧。
他說,以前我這樣的人,你也知道,在學業上不太用心,貪玩,對自己的計劃……你可能不太信,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那時這樣想着。再遠一些,我就想着,擁有一個小家。按部就班。有個工作,能養得起一家人的生活。柴米油煙,一日三餐。
她驚訝的看着他。
蘇世清曾說,她這個人是走向末路的。沒人像她這樣,畢生勢必做到要讓自己隻剩世間的處角落容身,要被整個社會遺忘。
當年得知她辦了退學手續。要出國的蘇世清與她約在學校運動場邊的小超市作潦草的告别。
他花錢,他們每人吃一根棒冰。
他知道,她把自己又往絕路上推了一步。狠狠的斬斷了她腳下唯一的後路。
他說,以後,如果連我也忘記你,這世上,便再沒人記得你了。
她想也許是吧。她跟蘇世清相識不足兩年。他卻已一躍成為最了解她的人。
蘇世清會提起他第一次在畫室門口看到個坐在窗下畫畫的小仙女。黃昏的餘晖照進來,文藝且朦胧。他就覺得那時明确瞧見了她臉上細小柔軟的絨毛,鍍着金色的朦胧光。閃閃發着光。他一說,他的朋友們都喊她小美女。作為學長的蘇世清直到離開學校,有過許多個女友。她是其中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
而且這個軟萌的小美女本質裡強硬又不負責任,不在意任何人和事。等一切事了,她沒有朋友。除了蘇世清。
臨到最後。也隻有蘇世清,這一個人肯在公事公辦之外,問她一句為什麼。
她隻是覺得放眼沒有自己所想要的,隻是不知自己苦苦所要的是什麼。有一天清晨她醒來卻不想睜開眼睛。她的雙眼在眼皮下看着鋪天蓋地的黑暗。她如永無止境的再墜入無盡深淵。
她疲倦了這世間隻她一人。父母意外去世後,她再無親人。她曾努力獨自求生。尋求正常的生活。讀書。心有所念,心無所念……她努力了。盡力過了。隻是活着。想像着活下去。
她感覺到如黑洞般的空虛。她一天打三份工,擠掉黑暗向她撲來的任何空隙,卻也要毀掉她的身體。沒有什麼能讓她看到可及的光亮,來點燃她眼裡的光。即使是别人包括她自己通過努力得到的,還有許多人拼命努力尚被他們擠掉從而得不到的,那時她所擁有的。名校,資源,但凡稍一努力便可争取的無限可能的未來。
她的頺喪讓她選擇放棄。隻有蘇世清問她。她咬着棒冰。像嚼幹脆面。她站在他面前,哪是個看上去簡單的小美女。她的本質顯露出來,就是個不顧一切的喪種。
而她向北再西下。背着一隻包,從學校正大門如去市區般的身影,卻是從此将自己棄于人海。而那些年裡,她唯一保持聯系的便是蘇世清。
不出于任何試煉,任何尋找機會,任何的目的。她隻是開始流浪。
一個孤獨者,抛入大海,也不會濺起浪花,沒有聲音,隻是沉沒。
沒有交流。沒有好奇心。沒有未來。
等有一天,她在侯車室的座位上醒來,用廁所的清水洗臉漱口。積蓄花得差不多了,從此一文不名。她就開始畫些畫,賺些錢。或者打零工。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
運氣不好時。她在侯車室找一張硬紙闆,寫上字,在邊道裡坐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資助她的生活費和旅費。
多數時候,一天隻吃三個白面饅頭。正好維持體力。在侯車室像其他旅客一樣過一晚。就這樣過一天。第二天的事情。第二天睜開眼睛再說。
她就這樣。連死也不敢。就這樣一日過着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身何處。
但兩樣的,也會有些事找上門來。
有人要她畫肖像。畫完指責挑剔一翻揚長而去。一文不留。
歇業之前的店家把剩下的最後兩個餅也一起免費送她。
有人單純的施舍她錢。有人對她講大道理循循善誘語重心長。有人看完熱鬧不嫌事大喊地乘來驅趕她。有人請她吃盒飯,蹲在她旁邊一邊吃一邊聊天。吃完他就去趕車。也有人會問她去哪裡。她随便一指。就替她買好一張票……
節前回老家的姑娘,在行車的列車裡剝開一個橙子。橙皮裡清新辛辣的汁水濺在空氣裡。在冬日透進的陽光裡,請她吃橙子。
那些年。她随着人流行走。堙沒在人潮裡。她以變換的地理空間來渡過時光的流逝。她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現在她也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在屈辱,危險,孤獨,葬送中,一切行為所得都重複而無意義。即使她現在回頭再看,那時的她,穿過霓虹,跨越過城市,看到的還是透亮月色下前方背着書包站在校門口看着遠方的自己。
但,因此。時空在流動變換。
她會這樣聯系蘇世清。發送一條信息。一封郵件。一句很好。一句在哪裡。或者一大段廢話。沒有回複。就像石沉大海。還好,她也不等。
因為某些原因,對某個承諾的遵守。
她需要把一些所受的恩惠,如何開銷怎樣的用度列出明細,公開在網上。算作财報。以自證。或者彙報。
給蘇世清發消息,便是趁這種時候,随手的單向消息。
但這是她跟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就像他說的。她能訴說的,隻剩他了。而能證明她的,也隻剩蘇世清。
蘇世清成了她與世間唯一聯通的一條線。
她那時候。曾想,如果她回望時,失去那根線,那麼在她回頭時,她連最後回望的方向都失去。沒有歸處,沒有可停靠的地方,最後徹底迷失。如果隻剩她一個人,她會如斷了線的風筝,失去訊息。她的人生将如石刻的模糊的符号,圈圈點點,空洞無虛無。而沒人會為她背書,批注下注腳。
即便她是如此明白。在她進入西北之境後。她也曾切斷了與蘇世清的線。站在了世界的盡頭。
然而萬事輪轉。多年後,她還是回到帝都。在帝都,她和蘇世清再見面。
那也已不是原來預見得到的場面。
她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張開,骨節分明。
那時候。她已經有了另一個名字。秦綠衣。替她背書的是一處歡樂場。她不再是心如鋼鐵,在人海中徘徊而渾不在意的姑娘。她換上娴靜典雅的長裙,長發微卷,沉靜款款。如夜色裡散着幽香的亭花。有一種默然,可以完全不把喧鬧的外貌擡舉成一把進攻利劍。初出名頭。因為她自人海中走來卻渾不在意。遠遠地甩開她身後的歡樂場。連帶把他們混迹的歡樂場也一并甩開。不會提醒他們,那是功利的歡樂。這就是她的武器。
在她習慣進出的酒店。酒店裡的人已待她克制又淡漠。而那個房門内的人。同樣,若不是因為認識她。
她站在門外。他認出她時那一刻的盛怒。他手裡盛琥珀色液體的水晶杯在她耳邊炸裂,碎片朝着她劈頭蓋臉的那個時候,就知道,他雖然是選擇漠視,但不表示他不知道大家華麗表象下的底細。龌龊又肮髒。他的身份地位,他從來不需為某些行為事件表達态度。但他可以反過來站在道德的高處審視你,給你判刑。
蘇世清。是天生就知道權利與地位的好處的人。
他說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而那天,她記得他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見到你。
她記得自己也被氣笑了,問他,你說呢!
他斯文的一張臉鐵青。惱羞成怒。又是一個水果盤子劈頭蓋臉。
他帶她去酒店大樓後街的小巷子裡吃一頓排檔宵夜。
他指着她鼻子一頓說,好幾年沒你的消息。你就這。
她說,我也沒想。你也很有心。
她也沒想過那麼多年過去。她把他當成無情無欲深藏在暗影深處的樹洞。已是一個形式化了的樹洞。木匣子。沒想過他有心關注着她。還記挂着她。并不算一個形式。很感動。那兩下的劈頭蓋臉,很感動。
她知道他又要摔筷子。但他不會。
他把她安置下來。
給她安排住房。出行車輛。安排她一個月出一幅畫。
他說到做到。
她如個幽魂。寄生在蘇世清之下。他是她的支點。是她生命的見證者。
蘇世清是商人。讀過書,有思路的敏銳商人。而且他了解葉四季。
他曾經給她安排好的住處,最好的衣食住行。有一天,她開着他的車出去。回來後,她說要住這種房子,他便馬上安排。
她現在靠蘇世清生活。并且已經不想做任何改變。
就像她原來所認為的,蘇世清是她在這個世上僅剩的最了解她的人。他是她的旁觀者。他是她人生的說明書。這世間唯一能說明白她的人。在他經手 的書畫生意裡,有那麼些畫,角落裡标注着她的名字。她是他經營的一個小畫家。
如果她要活下去。蘇世清是她唯一可寄生的。
不再會有别人。
而現在。
他把煙摁滅。他說,現在我依然這樣想。四季。他說,我們離開這裡。去重新生活吧。在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忘掉一切。
這個很久前認識的人。久到再見,曾寄托過的每好精神,再見是隻願祝好的人。卻說。他曾經暗自的規劃裡有她。現在也如是。
她說,我這便也已是尋常的日子了。
她看着城南低下頭不說話。重新點上一支煙。
沉默。
夾着煙的手捂住他的臉。
沉默。
她看着他兩個旋的腦袋頂。總像十七八歲少年的模樣,充滿暴發的活力,也會受傷,委屈得像個孩子。可她也知道。他隻是在思考。
她蹲下去。握住他的手。親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