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城南對這樣的自己,也頗感玩味。
他深覺心裡麻木又極度疲倦。
他以為他一生就是這樣了。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時時給做輔警的父親帶早餐。他的母親還要定期去醫院檢查。他還不過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少年。懶散着,沒有可執着的夢。
他矮小黑瘦的老父謹慎沉默。家裡背負的債務和持續支出的醫藥費,讓他一生克己勤儉,幹着兩份工作。他見他在晚上九點後的超市裡逡巡,等着打折的生鮮蔬果,細心挑揀,也猶豫難決,遇到還算新鮮的香蕉便很開心。從來沒那樣輕盈過。一塑料袋提回家,單看着他們母子吃,自己向來不舍得。就是那種喜滋滋的模樣,讓他後來想起時,仍然也一樣跟着喜滋滋,并且又是可怖極了酸苦。
他天性頑劣淘氣,吊兒郎當,老師也這樣告訴他父親,不好好教導,一腳走成小混混的,他垂着頭聽完老師的訓,期期艾艾,沉默忍耐。不敢說聲不。回來,看着他歎口氣,還是放他去玩耍,從未打罵過他。
他問母親的身體為什麼長久不好。他說是他不好。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我沒有照顧好她。就落下了病根。他這樣說。除此之外,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樣,絕口不提起。
而他的母親告訴他,在那個年初時節。她告訴他,在與他父親相遇時,她的肚子裡便已懷了他。肚子裡帶着孩子,流落而無寄生之處。她說,他是她見過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在月若銀盤的寒冬深夜,路面如霜,他值夜班回來,她的身體流出鮮血。
那個晚上。她說她永遠記得。肅寂的夜晚,自己的呼吸聲,血流淌在月光照得泛白的水泥地上的聲音,冰涼,還有,如劈開地府般的靈光,響雷般一聲聲的腳步聲。沉緩,踏實。
他救了她。也是他救了你。他收留她,悉心照料她。等你出生,他又開始照料你,待你如親子。他們那時便知道她的身體從此不會有好轉。他照顧我們,也甘願不要自己的孩子……
不管他如何想。她鐵了心将實情全部告訴他。她要他永遠感激他,愛他。以後她必不在。你将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她說,雖然她答應過他,他要求我誓必言守秘密。但是,除了我之外,他隻剩你了。
有一天,他的母親認為他已足夠匹配,他就知道了這些。他們這個一家三口。生活,學習,醫藥,給母親治病欠下的債傷,全靠做鋪警的他支撐,而這個容得下他頑劣的寡言父親,并不是他生父。他也未曾覺得生活難過。這個節儉的、五十坪的、血緣稀薄的老舊房屋裡積蓄起來的能量,使他強大到有足夠的自信與坦然,知道感恩。擁有直面生活的态度。
直到歲月過去。剩下相依為命的他們父子兩人。
因着要照顧他們母子的緣故,十幾年,不必說煙酒不沾,連在自己身上多花費一點都不肯的人,清晨被發現意外溺亡在家門口的小渠裡,竟是因為醉酒意外。
所以,很快的便又迅速地剩下了他一人。
接下去便是,一些事的結束。一些事的開始。
比如有個人出現。說是他的生父。
有些事件的征兆,很早就開始。
父親死之前,那種壓抑的暴躁,看着他猶豫不決吞吞吐吐,看着母親的遺像開始抽煙……他以為是他依然思念母親的緣故。
母親違背承諾要告訴他真相的時機。正好有一起全民關注的重大交通事故。肇事司機逃逸。這個事件及有關他的報道,轟轟烈烈,被追着時況播報。被壓下去。隔斷時間,又有人再提起來。又被壓下去。翻來覆去。周而複始。兩年後,很多人知道這個肇事者并不在監獄。從未進過監獄。但那時他會被人想起,這個因吸食藥量過度被發現死在一處别墅的人,是兩年前一起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的當事者。
而這個人。據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他這個私生子。成了他唯一的血脈繼承人。
也是他所有财富的繼承人。
他能知道是因為,死者的父親來找他。告訴他,自己是他的父親,是他唯一的兒子。
母親能預見到。
他遲早也能明白。隻是并不夠早。
在這段時間裡。有“躺平摸魚,就足夠養活自己與父母三人這樣生活下去”這樣希望着的他,突然失去這種暢想,漸漸不再那樣吊兒郎當。
有終結,有開始。
他開始清醒又冷酷的看着自己如何陰暗又瘋癫的将一切拉入深淵。
他是集團的繼承人。成家的人願意或者不願意,隻要老頭同意,他們都必須将集團的未來,他們的财富寄托在身上。正好他的到來,不是他們的光明未來,而是醞釀綢缪下的毀滅,是要将他們的一切毀滅。他們所珍惜的,重過生命的,碾碎,毀滅,包括他自己。
除了這些。他這一生都變得可有可無。
從他看清所有真相時。他一頭紮進自己想好的結局。因為憤怒,包括對自己的憤怒。這樣的他,相信那是他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他要将一切毀滅。讓他憤怒的一切都摧毀。包括他自己。
若非再次遇見她。服務生打開門,又迅速的關上。她擡起頭來的瞬間。有一種久違的力量,再次撲面而來。那種有血有肉的“感受”的力量。
他突然感覺到羞愧。對自己的厭惡。從來的堅定不移,突然,他仿佛聽到了一句,算了吧。
仿佛來自遙遠的世界。仿佛來自心底的深處。一種可以寬恕的聲音。
他從冰箱帶了些冰塊回來。放在她的杯子裡。把蘇世清送的那瓶酒裡最後一滴倒進自己的杯子。
他拿着杯子坐回椅子裡。舊房主留下來的藤編椅子,竹藤已有點松軟,骨架發出被擠壓的聲音,帶着古早味,向來自遠方老舊的聲音。
晚飯後的衛生已經清理幹淨。她說,她給他畫幅畫。
于是,落地燈被打開。他坐在椅子上做起模特。餐廳的白色燈光透進來,正好照亮她的畫架。
他一邊喝酒,一邊坐着打發光陰。
他突然想起來,道,蘇世清說你是他的學妹!
他笑道,曾經我也很有信心,想着如果必得有校友,那一定得是你。
他們都說她文靜沉默。不是學習就是在畫畫。不在乎周圍的人與事。有人冒冒失失把她攔在教室門口,問她放在她抽屜裡的信有沒有看,而他信中所問的,她同不同意。走廊上頓時響起一片口哨聲。他和他們一起靠在走廊上,身邊的夥伴也在吹口哨鼓掌。他隻是很期待她會作什麼反應。男生們中間傳着她是頗難搞定的幾個人中的一個。成績好又清高得很。
他很清楚自己對她的關注超于他人。他的目光常常掃向她,追随她。但那時的他又從未做什麼。
他隻在當年,心裡暗自下定決心,與她上同一所大學。去同一個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因此,他跟她填上一樣的志願。
他頭往後一仰笑道,結果還是去留學。
她的筆停在半空中。剛蘸的顔料,滴在畫布上。她擡起頭看他。她背身坐在白光裡。整個人在陰暗處。
落地燈直直打在他的臉上。能看到他濃長的睫毛,投下一道陰影。
他靠在椅背上,攤成大大的大餅子。他說,啊人哪……
她一笑,歪歪頭。在滴上顔料的地方,畫上濃濃的一筆。
成了濃長的倒影。
他們開始平淡又沖動的相處。
沒有朝九晚五。也不躲着掩人耳目。柴米油煙。隻是過着兩個生活的人,尋常生活的瑣碎細節。一日三餐。補充庫存。閑聊。閑散地打發無所是事。像你街上碰到的任何一對居家過日子的搭檔。穿着舒适,慢慢悠悠。
隻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蔓生着能感覺到時間在他們之前流動,并任由之流逝着的甯靜和平和。心鏡裡有種溫溫的溫度,如同波紋般,輕輕的散開來,如細浪,一波波蕩漾着,輕輕撫慰着。
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距離。
蘇世清在一個傍晚打電話來,問,樓城南在你那裡。
她說嗯。
她把手機夾在肩上。坐在屋子裡洗筆。
他咳一聲說,他們董事長昨天去世了。整個天都翻了。他就躲在你那裡……
他念了一會兒,又沉默下去。他說,他調查過你。
她轉頭看向門外。雨已經幾乎停了。天色還是陰沉朦胧。
她說噢。
她繼續拿起畫筆。城南正坐在旁邊牆角的沙發上用電腦。
蘇世清還想說些什麼。
她突然說,我這裡又能有什麼。
她挂了電話。問他,喝咖啡嗎?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放下電腦說他去泡。
他們站在陽台上。她在喝一杯咖啡。他在抽一根煙。
水杉樹和樓宇還是在藍灰的煙色裡。
樓下小男孩背着的書包發着啪嗒啪嗒的聲音。他們伸出頭齊齊盯着他看,紅色的雨靴肆無忌憚的踩在濕綠的水窪裡。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之前,擡頭沖他們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的看向她。她臉上的微笑,尋常到如同鄰家姑娘的歡笑。但他卻有些着迷。
他說,這個小區住的是些什麼人。
她說,就樓下小朋友那家,跟我了吧。
他說,看着就像是個要拆的。
她點頭。這裡就是荒廢的地方。她很想來這個地方,蘇世清就搞定。樓下那一家來住,她不知道他們是憑什麼途徑。她沒有與他們打交道,與小孩子倒是遇見過幾次,喊她姐姐。
當初如果蘇世清不出面。她估計會不請自入,先借住下來。這也不失為一種方式。
但蘇世清由着她。她剛回來時。蘇世清給她安排最好的衣食住行。卡任她刷,車由她開。她無法入眠,太陽光燦爛起來的時候,戴着墨鏡,開着他的跑車去吃豆漿油條。她站在大廈的落地玻璃前看着自己的模樣,無所是事,身份可疑。中學生們穿着校服從她身邊騎車去上學。她因為無所是事,行迹可疑。尾随着他們。跟他們走捷徑穿過這條老街……
她說,樓下那戶在旁邊菜場賣小菜。待會兒,等小朋友吃完飯,他們就會出來洗菜,腌制。這幾天雨太大,你沒見到過。她看看天,她說,他們會一直幹到深夜。天不亮,又會有一個人先騎一輛三輪車,往外面送一些小菜。她說,你不知道他們的手。有一道道很深的溝痕。烏黑。永遠洗不幹淨。很多人,不同的職業,都在手上留下這些痕迹。
她感慨,可是哪個人不留些痕迹呢。不止在手上,不止肉眼可見處。
他問,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她趴在水泥欄杆上。
眼前是比這樓高的幾十年樹齡的水杉。濃密的像個寒帶雪山下的小森林。後邊是成排無人居住的廢棄的房子 ,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