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打算明天走。
她說,好。她說,我們去吃面。走。
他想,她顯然不會明白。
十多年前。當他們還是少年時。一個除夕夜前的清晨,在他們故鄉的一條主街上。發生的那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多車追尾相撞,多人死亡。
那時候那個路口是他父親值勤。他也在。暴烈聲。仿佛地面都在震動。聲響形成無數道波,在建築中間穿梭來回,形成回向。他的父親把他擋在身後。汽車翻滾,零件彈射出來,煙火沖天,濃濃的機油味道。
她就是從那塊災難之地裡走出來。與他差不多大的年紀。如同地獄裂縫裡掙紮爬出來的幸存者。
那時,他第一次遇見她。
燃油在她身後燃燒引起爆炸。她的臉上盡是血污,穿過濃煙,從火光裡朝他走來,并向他伸出了手。那時,路燈還亮。天色深沉如天鵝絨。而她的雙眼,是經曆過地獄的眼睛。疲憊絕望又倔強的看着他,如同盯着唯一的絕壁的出口,又如散盡渾身解數後的失魂落魄。無能為力的為黑暗籠罩。而她就這樣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手裡握的便是她的悲喜,她的結局。
她倒在他的懷裡。他麻木的伸手接住她。任由四周一片荒亂,他隻覺得一種天旋地轉。
他那日來,見到她随便擺放的畫。掀開布幔,就是鋪天蓋地的刺入眼骨的紅色。紅色顔料的流動,如同野獸般一擁而上盛開起來的紅色蓮花,如無數細小的生命在顔色的深處掙紮凝視,嘶吼的聲音從畫布的盡頭傳出,遙遠如絲。仿佛有人置身火海。被火包圍。步入地獄。置身紅蓮地獄。
她說,我曾經見過的一個世界。
他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她見過的世界。
但想來她不知道,他所見的世界。
他眼裡她孤身一人的對抗模樣。她從火海裡走來。他難以忘記的她無辜如初生的眼神。她站在他身邊,親自領着他見過深淵。
他自己也從未發現。
直等到而今再見。仿佛在他踏入地獄深淵最後一步前,突然出現一道警示石碑。向他鳴起警鐘。
在服務生開門的那一瞬,他的眼前閃過白花花耀眼的光,耳邊有一個聲音猶豫地響起。那個聲音說也許你還有條路。
“放下一切,停下一切,你能走其它的路。你有選擇。”
“你可以好好活着。”
——他想重新煥然一新。緊緊抓住這個曾經從死生火海中闖出來的人,不顧一切的尋求苟活。
所以一瞬間,他如此魯莽而不顧一切的沖撞而來。希望抛棄一起,救贖他的仇恨憤怒與懷念。
他渴望一種平靜沒有傷痛的内心。他懷念原初。被斬斷走不回去的道路。
那一見。她的存在,在如今,會成為他唯一可抓住的光。也會成為他死心塌地的惡。
還是在那一天同一家拉面店。
正是飯點。窄小的店,兩排小長桌,塑料凳。幾乎坐滿了人。除了像她這樣住附近的人,就是在門口把電瓶車,摩托車一停鑽進來,十分鐘理頭吃完的人。吸面喝湯。人站起來坐下,塑料凳子的腿在地面上拖動。點單結賬醒鼻涕。财經新聞在播報股市行情。喧鬧嘈雜。
老闆娘端走湯碗隻用抹布沿着桌沿草草劃撥兩下。留下抹布擦拭過的痕迹。他用餐巾紙擦桌面上留下來的湯漬。
她手插在褲兜裡。
他們面對着面。各自的肩上都挑負着自己疲于說出口的自己那個世界的故事。
最後還是她開了口。她說,我認識一個人。她以前跟我說,人與人之間很奇妙,有些人就像睫毛掉進眼睛。掉進去過,一旦取出來,就可以當睫毛從沒掉進去過。有些人又不一樣。是紮進手裡的刺。變成黑色像掉的痣。留 在身體上。但不痛。以後看到,卻又會想起。
他有些疲憊。他想睡一覺。
葉四季口中說這個話的人。其實接着還說,而剩下最後一批人。就是腿被打斷。好好的一個人從此無法走路。改變你的人生。成為你的惡夢。将你永遠囚禁,讓你沉淪而不自知。
那時候。她正在塗指甲。睫毛突然掉進眼睛裡。她幫她吹掉
她們在擁擠的火車裡遇見。她在她旁邊剝橙子。長長的紅色指甲。已經有點掉色剝落。材質堅硬的夾克。走線粗糙。光澤帶塑膠感。藍色緊身的毛衫。突出她豐滿的胸部。厚底皮靴。誇張的波浪長頭發。眼影黑色。
把橙子遞到她面前。手指上挂着青色濃稠的汁液。問她要不要吃。神情卻坦然豁達。一副原就該問一嘴的樣子。
到她,謹慎卻合理的表示感謝并且拒絕了。
大千世界裡芸芸衆生。兩個世界不怎麼可能相識的人。結果相識了。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合理。說不可能相識又相識也相互違背。
她漫長生活的歲月裡。遇到衆人。有人是睫毛,有人是痣,有人是她的深淵。而她,是她在行路上,遇到過的一個人。
那個冬日午後。她們在一趟列車裡因為一個橙子聊了幾句。打發時間。她說她叫Lisa.回老家過年。她的老家在鄉野山村。沒有什麼特别的地方。就是有一種野果,她每到春天來時,就仿佛能聞到風裡帶來的兩個月後酸甜的味道。她現在就想,想起來一嘴口水。
後來盛夏。在與那趟列車路線成直角線的,天南海北的車站,那裡客氣裡都是煤炭燃燒的油污的味道,黑色的粉塵。她把發燒到39度的葉四季帶回自己的小屋。
Lisa是隻身在外,遇到誰都會請人吃橙子的人。是遇到病弱無助都會往家帶的人。這就是合該遇到的人。合該相識的人。是她故事世界裡的一個故事。
Lisa自然不是這樣的人。
她見到一個穿着黑色羽絨衣黑色長發的小姑娘。背着書包。衣着樸素。臉色蒼白。神情冷漠。無動于衷。以她的經驗。這是她固有的世界裡接觸不到的一群人。那群人一般高傲且受人尊重。正如捧着祭品奉獻給神明。還趨之若鹜。而且她很漂亮。有讀書人特有的光彩。她想表達自己熱烈的感情。
她在隔壁縣城做表演回來。見到灰色T恤的姑娘。黑色長發。腳下擺着書包。臉色潮紅。脖子細長。曾經在她介紹完自己的名字叫Lisa後,告訴她,她的名字叫Lily的人。她覺得随便偶遇名字都那麼像,真是緣分。
她毫不猶豫帶她回她栖身的地方。一個煤廠的員工樓。她租了一層的小居室。常年悶熱潮濕。窗外花壇裡又種着密密緊緊的野草野花。是常讓她覺得煩悶的地方。
她把她帶到這裡。照顧她到身體健康。她覺得她不能沒有工作。便替她找了工作。在她工作的酒吧裡當服務生。
她全權負責她的工作生活。她從此對她的生活工作負有責任。
她很照顧她。她見過經曆過形形色色。她在任何方面都可以讓她滿意。她們兩個能這樣依靠彼此生活下去。
她常看書。看些她翻開不是時髦盛裝的模特,也不是彩色漫畫,掃一眼都會範困的書。
她還會畫畫。她說她想要些顔料紙筆。她送她這些。她打開窗門,她拿筆坐在窗前,風吹進來。她又聞到了老家空氣裡帶着溪水青草和花粉的香甜味。她因此覺得窗處那些沾着煤垢的五顔六色的花和跟野蘆葦一樣的葉子不再是雜花雜草。她告訴她,那些是大麗花和菖蒲。
她挑衣服的眼光土,也不會打扮。不吹燙頭發,不跟她去挑她喜歡的裙子鞋子。對她新換的花式不捧場也不多說。她隻穿T恤。她覺得她應付不來這些。就像她應付不來她的工作。手腳笨拙。不夠靈光不夠警覺。她的朋友們說她呆頭呆腦。但她會彈琴。舞池邊上那架二手鋼琴,她也能坐下擺弄幾下。
就是因為這些她都不會的。她如此珍視她。
對一切。都讓她有成就感。她仰慕她。她愛她。她穿着白色襯裙站在窗前的時候。她輕輕撫上她的頸項的時候。她覺得她能照顧這個生活無力被她撿回來的小笨鳥一輩子。她在她這裡,無助無依,對她悉聽尊便。
然後有一天,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粗暴貪婪的債主。和願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來自大城市的女士,條件是她,而她答應下去之後。她更加仰慕她,愛她。她那時求助的看向她,并沒有過這種想法,雖然她希望她能做些什麼。她确實如她希望的做了。并且為了她,做了更大的讓她一時受寵若驚的犧牲。
她沒想推她入地獄。她隻想更加照顧好她。她們因此要去帝都。她讓她不要怕。她發誓,無論去到哪裡。她都會在她身邊保護她。因為她們從此不分離。
她在她身下紅着臉由她愛撫時,她雙眼迷漫起霧色的樣子,她怎麼會哄騙她。
去帝都。這将是她們的機會。無論她将面對什麼。她都會一路陪在她身邊。她依然是受她照拂的小姑娘。相扶相協,無論去哪裡。
帝都。雖然她從未去過。但她也能陪伴在她左右。共同創造機會。
隻是一切。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等她回過頭,醒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