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源之擡起頭,對上于皖滿目的擔憂,面色逐漸沉下來,凝一層冰霜。
多年的心結需得循序漸進,抽絲剝繭地解離。于皖分析道:“你說過,你對他又愛又恨,因為他利用你,欺騙你,卻選擇在最後一刻放過你。你想得到一個答案,一個他究竟愛沒愛過你的答案,卻因為他的離世而終不得解。”
東源之緩緩閉上眼。
“你為此痛苦不堪,多年來與魔修親近,以及将我留下,妄圖借此騙過自己。哪怕你知道這是飲鸩止渴。因為紅慎已經死了,無論你找來多少人,都改變不了他已故的事實,更不會有人能代替紅慎給你解答。”
東源之咬住唇,雙手緊握成拳。
“倘若當年你有機會問到他,得到他确切的回答,日後就不會痛苦了嗎?或許你還會繼續猜疑,明明他愛你,為什麼又要利用你。他對你的愛和利用,到底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于皖語氣溫柔平靜,并非咄咄逼人。但作為聽者和親曆者的東源之則做不到。他順着于皖的話剖開自己的内心,往事的一幕幕閃現在腦海中,令他不受抑制地開始發抖,抖得愈來愈烈。
于皖雙手按住他的肩,沉聲道:“東源之,最令你無法接受的,或許是他對你的真心裡摻有雜質,融有背叛。可這根本就不矛盾,反而是可以同時存在的。答案一直被你攥在手裡。因為世間不會有人比你更清楚,他到底愛沒愛過你。”
待到于皖話音落地,東源之終于再也忍不住。他化作白狐,撲進于皖的懷中,緊閉雙眼,發瘋般地用牙撕咬,用四爪撓那一身如被血染過一樣的衣袍,把錦緞撓出絲,把精美的刺繡撓花。
“是他的錯。”于皖一動也沒動,任憑他将痛苦發洩,“明明是他的錯,你無端受騙,為何要數十年如一日地懲罰自己?你可以放不下他,放不下這段感情和經曆,但至少該放過自己。”
白狐對他充耳不聞,沉迷在毀壞衣服中,不知過了多久,它終于累了,疲憊不堪地躺在于皖腿上,喘起粗氣。于皖伸手撫摸它的脊背,一遍遍地安撫,柔聲道:“我知道,你對他的感情很複雜。無論他最初接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最終做出的選擇都是放過你。他一定也希望你能放過自己,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而不是深陷在過往的泥沼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掙紮中越陷越深,用一段時光困住漫長的一生,狼狽不堪地活着,為往事追究到筋疲力盡。
這是紅慎的良心發覺,又或許是他紛繁心機下僅剩無幾的丁點真切善意。
與紅慎共同經曆的過往如走馬燈般在東源之眼前浮現。相識,相知,相愛,懷疑,欺騙,到最後的死生不複相見。
紅慎已經死了。
完整回顧過一遍,并确信這一點時,東源之驚異地發現,那些令他難忘的,已經在心中回味過千百遍的經曆,突然變得黯然失色,褪去光芒和色彩後,無法激起他心間的波瀾。
他該朝前走了。
他滿身泥濘,好在終于遊到岸邊,掙紮上岸。思緒兜兜轉轉回到初見,東源之主動和于皖道出他們相識的原因,道出他一直不想也不願面對的,紅慎接近他的真實目的,作為一場徹底的告别。
“紅慎眼光毒辣,看中我妖丹的價值才接近我。若我是普通狐妖,恐怕還入不了他的眼。”
于皖勸解道:“若你是普通狐妖,就沒法保護你的族人,更沒法建出這麼個世外桃源供他們栖居,躲避修士的追殺。”
白狐甩甩尾巴,蹭得于皖手背發癢。他擡手捋過它不安分的尾巴,忽地想起什麼,道:“我聽聞狐族修為越高,尾巴越多。你隻有一條?”
“當然不止。”白狐否認道。于皖沒想過能有機會見到族長大人的全部尾巴,不多追問,手腕處卻傳來意外的觸感。
東源之破天荒地給這位認識沒幾日的修士展示出他全部的尾巴,共七條。
三日後。
熊熊火焰在林間升起,吞噬過紅色的衣袍,将其燒成灰燼,将火光旁站立的二人的白衣映出别樣的色彩。
火裡燒掉的遠不止舊衣,還有東源之珍藏多年的一些印證過往的痕迹。于皖穿着新制的素白長衫,站在東源之身邊,陪他将往事丢棄。
東源之靜靜地望着火苗升騰又緩緩熄滅,心間對紅慎的執念和地上的餘煙灰燼一起,被風吹散,紛揚天邊。
東源之感歎道:“若被他知道我糾結多年,不知會作何感想。”
于皖道:“你願意放下就好,何必管他怎麼想。”
等到餘燼的火星被黑夜吞沒後,東源之和于皖一同緩步走回去,道:“當真打算明日就走,不多待幾天?雖說獵妖一事幫不上忙,但總能讓莫平闊再想想辦法,給你解了蛇毒。”
“不麻煩了。解毒一事,我回去再服些藥就好。在外面待太久,也怕惹他們擔心。”于皖說罷,仰頭看向頭頂的皎潔明月,心頭不可抑制地生出股歸鄉的念頭。他的目光重新轉到身旁狐妖身上,“你無礙就好,我回去後也能放下心。”
他心意堅決,東源之不再強求,隻道:“我應允你的自會做到,今後對修士會寬容些,隻要他們不傷我族人。至于那對姐妹,她們願意回來當然最好,實在不情願,也沒辦法。”
于皖點頭應道:“等我臨走前,再去問問她們的意見。”
回到松樹旁,于皖不想會見到個頗為意外的身影:洪俅。
未待于皖開口詢問,洪俅主動走上前,朝他鞠一躬,道:“我為此前的無禮向你道歉。”
東源之走到洪俅身旁,幫忙解釋道:“此前他傷你太重,心間一直過意不去,聽聞你明日要走,特意道個歉。”
洪俅道:“你有怨氣,責打也行。”
于皖能夠理解他之前的心情和做法,何況如今傷勢已好,無心再追究。他寬慰道:“你是關心族長,算不得做錯,我從沒有記恨過你,責罰就更沒必要了。”
大抵是被原諒得太輕松,洪俅有些不安。于皖将他的心思看破,心間冒出計壞主意,對眼前身強力壯的狐妖說:“若你實在心中過意不去,不如變回狐狸給我摸摸?”
洪俅的臉霎時發紅。見他窘迫上當,于皖到底沒忍住笑出聲。東源之也笑了,伸手一拍洪俅的肩,道:“他逗你的,得了心安就回去罷,我們還有話說。”
洪俅遵從東源之的命令,閃身消逝在夜色中。東源之與于皖一同走進樹間,點亮靈燈。他借由燈光看向于皖,雙唇動了動,兩眼中是罕見的怯懦。
“怎麼了?”幾日接觸下來,于皖和他已經算得上熟稔。見他舉棋不定,于皖道:“有話直說就是。”
東源之沒有直視他,低聲問道:“于皖,你會恨我嗎?
于皖皺眉頗為困惑道:“為何這麼問?”
東源之道:“當年紅慎将我放過後,把心思打到你的母親身上,要獻祭她做爐鼎。我時常在想,若他能狠厲殘忍些,奪走我的妖丹,你母親也不至于……”
他話音減弱,痛苦地閉上雙眼,沒再說下去。于皖聽明白了他心中的焦灼,走到東源之身前,說道:“東源之,這和你沒關系,我更不會怪你。他會這麼做,就說明不是突然間産生的念頭,甚至早有這個打算。你與她皆受紅慎迫害,我怎麼會恨你呢?”
東源之确認道:“當真?”
于皖點頭,堅定道:“當真。”
東源之長舒一口氣。他終于将和紅慎的過往是非放下,但在和于皖交往的過程中,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在心間閃過這個想法。
不過這一次,他得到了确切且肯定的回答。
安心之後,東源之并未急着走,又道:“還有最後一件事。”
于皖實在想不出他還有什麼沒交代的話,或者是未完成的事宜,忙問道:“是什麼?”
“你曾經問過我,你是第幾個。”東源之道,“即在你之前,有沒有其他人被抓來,被我視作紅慎的替身。”
他朝于皖一笑,搖了搖頭,說道:“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