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皖看不見東源之的眼睛,也不知他是醒着還是睡着。他靜靜地望向趴在胸口上蜷成一團的白狐,本是不想動作相安無事的,奈何實在被壓得有些喘不上氣,隻得以指尖輕輕碰一下它柔軟蓬松的尾尖。
白狐耳朵一抖,立馬警覺地睜眼擡頭。在看清眼前人的容貌,尤其是那一雙和魔族人的血紅色眼截然不同的棕褐眼眸後,它一躍而起,落在地上化為人形,一瞬便同于皖拉開距離,留個淡漠疏離的背影。
但于皖看得真切,也捕捉到東源之眼底和神色間露出的那股轉瞬即逝的厭惡。
大抵還是在嫌棄他不像紅慎。
如此想來,于皖覺得這個站立在不遠處的狐妖有些可憐。他是一族之長,殺伐果斷保護族人,卻偏要用多年前的回憶将自己困住,将過往的感情化為無形的枷鎖,牢牢地自縛于其中。
可于皖扪心自問一句,倘若他是東源之呢?未必能如願地留有理智。
天色漸晚,一日而過。于皖自覺無大礙,試着坐起身,環顧一圈,依舊沒看見外袍的影子,隻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旁坐在木椅上閉目養神的族長大人,“我的外袍被你放在哪裡了?”
東源之掀起眼皮,側目看他一眼,又重新閉上眼,平靜道:“丢了。”
不待于皖開口質問,他已經解釋道:“髒,染上不少血。”
于皖來不及心疼和考慮之後該穿什麼,急忙問道:“腰間的白色錦囊呢?難道也丢了?”
錦囊裡有他在群墨洞裡找到的符紙碎片,沒用完的符紙以及蘇仟眠送來的那瓶解毒的丹藥。
東源之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指尖白光一閃,白色錦囊躺于掌心中,“這個?”
于皖點頭。他身子前傾,擡手想要拿回,東源之明顯不順他的意,輕輕朝後一抛,錦囊在空中劃一道白線,最終被他不知何時冒出的尾巴卷住。
這下于皖是徹底夠不到了。
東源之沒打開過,不知道裡面裝有什麼玩意,光聽于皖的口氣,就明白這物件對他的重要性。他緩緩起身,走到于皖身前,居高臨下地說道:“聽話些,别耍花招,也别想着她們能将你救走逃跑,我自會還你。”
于皖心下一緊,桂然和桂冉的前來,果然還是沒能瞞住他。
他有意充楞裝傻,不解道:“何為聽話?”
東源之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緩緩吐出三個字:“演好他。”
于皖覺得東源之已經徹底瘋了。明明他親口承認過于皖和紅慎并不相像,卻又固執且偏執地,非要利用他們相連的血脈,妄圖在于皖身上找到點紅慎的影子,甚至要于皖老實本分地留在身邊,做好紅慎的替身,滿足他心中的夙願。
而于皖又怎可能遂他的意。他都沒見過紅慎,對自己外祖父僅有的一點認知都來源于狐妖的隻言片語,如何做好演繹的職責?更别提他若是真讓東源之滿意了,恐怕一輩子都要被迫留在狐族。
他也不能惹怒東源之,因為後者随時可以要了他的命。
于皖沒有答應,也不敢明言拒絕将人惹怒。他掌心朝上,把裹着白紗的手伸向東源之,道:“能先把錦囊裡的解毒藥還我麼?”
“你中毒了?”東源之猛地皺起眉。
于皖略一點頭,不做過多解釋,道:“子夜會發作,裡面的藥起到點抑制的作用。”
東源之卻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等發作再說。”
于皖無力地将手握成拳,閉了閉眼,沒說話。
東源之再沒離開,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待天色完全沉下來後,将靈燈點亮。于皖将他的舉動盡數收進眼底,也不可避免地和他對上視線。
這次東源之倒是沒表露出厭棄。他冷冷和于皖對視片刻,而後重新躺回到木椅上。見他神色還算平和,于皖試着問道:“我是第幾個?”
“什麼?”
于皖斟酌用詞,繼續道:“在我之前,你也找過别人來扮演紅慎麼?”
“與你有什麼關系。”東源之冷漠道。
“是沒關系。”于皖低下頭,自嘲一笑,“不過我希望,我會是最後一個。”
大概多年前的紅慎也沒想到,自己的幡然醒悟,最終做出放過東源之的選擇,反而是将人推入愈陷愈深的沼澤。
于皖躺了一天一夜,總算能下床行走。莫平闊的醫術實在高妙,且不說他傳給東源之的斷骨愈合之術,光是于皖手心的刀痕,經他處理後都已結痂,恢複個大概。
心間感歎之際,于皖不由得思索道,既然行走已經無礙,如何才能找到桂然和桂冉。可惜東源之分明不給他機會,離開不多時就折返而回,還不知從哪帶來套衣服,說:“換上。”
東源之給他治傷,原來是這個目的。
于皖原有的外袍被丢棄,眼下确實沒有多餘的選擇。東源之給他的是套赤紅色的衣服,繡有金色的鳳凰花紋,奢靡而豔麗,刺得人眼睛發疼。于皖從未穿過這般顔色的衣物,甚至隐隐覺得樣式和婚服還有幾分相像。他看到身穿素白長衣的東源之,實在琢磨不透後者的心思。
“這是他曾經穿過的?”垂頭整理腰間裝束時,于皖問了一句。
紅豔的衣袍将他膚色襯得愈發白皙,身形高量,未束的黑發柔軟地披在肩上,略有淩亂,卻平添幾分格外的美感。東源之有意略去眼前人與記憶裡的人的種種差别之處,拼命地把他塞進回憶中的身影裡,像是硬要穿一雙根本不合腳的鞋,總算擠進去嘗試朝前行走邁步,卻又在看清于皖面容的一刻,幻影和腳下的路一同粉碎。他落入現實的深淵中,摔個粉身碎骨。
于皖不是紅慎,甚至他的存在還在無聲地提醒東源之,他多年來藏在心底、視為瑰寶的、不敢觸碰不敢回憶的、那段自封為美好的曆曆在目的日子,實則都是紅慎為了利用他,不惜欺瞞隐藏,引誘他步步深入的局。
于皖從沒想過要扮演紅慎幫東源之自欺欺人。他原本都打算主動問一句“我和他像不像”,好讓東源之清醒過來。但東源之的反應比他想象中還要異常和劇烈。于皖在東源之的眼裡看到無法言喻的絕望。他試着向渾身發抖的人伸手給予安撫,卻遭遇更加強硬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