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仟眠自然是睡不着的。
喝下過多的酒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燒得生疼,思緒也十分不清醒。蘇仟眠坐在窗邊,憑冷風吹到天明,把最裡面的抽屜拉開,對着其間物事出神。
抽屜裡躺幾個瓶瓶罐罐,被他取過放在手心。一瓶是半年前剛回來那日,打架受傷後于皖給的藥膏,蘇仟眠故意放着沒用。還有一瓶則是于皖從玄天閣買回來的丹藥,說是能解百毒。
若非葉汐佳所述,蘇仟眠從不知自己體内還有什麼寒毒。他剛來人界時,隻當不适應才會怕冷。寒毒一直以來對他都沒什麼太大影響,就算沒中毒,龍族的體溫也低于常人,終年偏冷。
至于丹藥,他一來是不舍得吃,二來還想借此分得些許于皖的心疼,哪能這麼輕易地就允許被治好。
蘇仟眠取出剩的一瓶一罐。瓶裡是白色的粉末,可使人昏迷,化在清水裡也不會被察覺出端倪,而另一罐是白色的脂膏,有股說不上的清香。
他盯着那瓶粉末,注視許久,仰頭長歎一口氣,終究是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抽屜也一并被推回去。
那些陰暗的、扭曲的、不能見光的想法,也全部被他親手鎖在心底。
不能這樣對他,蘇仟眠閉上眼睛。
蘇仟眠自認為自己隐藏得很好——如果沒有被于皖撞見情/潮/期,哪怕他是有意留下一扇半開半關的門,興許他還可以繼續僞裝成一個乖巧徒弟陪在于皖身邊。可一旦撕開過裂口,他便再也不能,也不想隐瞞什麼。
于皖的心思他不清楚,但能隐約猜出個大概。求着拜師的是自己,對人心懷不軌突然表示愛意的也是自己。養了幾年的徒弟心思不正就算了還非要說出來,擱誰誰都為難。
如今最直白的話都說過了,再想什麼都徒勞無功。遲來的心慌讓蘇仟眠無法再繼續待下去,倒不如出門走一圈。
于皖幫林祈安簡單收拾過殘局,回到房裡已是四更天。困意伴随安靜而來,于皖躺在床上,卻遲遲地不敢閉上眼。
心魔近日發作得愈發頻繁,夜夜上門不肯停歇。于皖對此深感困惑,問過陶玉笛,後者答複是因他靈脈正在一點點恢複,心魔也因此而加重。
這讓于皖陷入兩難的境地。他當然想待靈脈完全恢複後繼續修行,但若伴随的結果是心魔橫生肆虐,倒讓他不敢走向前,隻怕再一次踏進害人的深淵。
“你體質太過特殊。”陶玉笛也隻有歎息,“魔血滋養心魔,也能抑制心魔的反噬。偏你非魔修,體内一半的魔血非但起不了壓抑的作用,為了同靈力抗衡,隻會不斷壯大心魔的力量——”
“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漆黑的房裡什麼光亮都沒有,于皖睜着眼,把這四個字默念一遍,突然想道,等幫陶玉笛完成夙願,查出狼妖的真實來曆後,自盡也未嘗不可。
與其拖着一副殘敗不堪的身軀苟活,日後随時還可能失智傷人,倒不如找個無人在意的地方,結束這碌碌平庸的一生。
聽說死後的魂魄都會聚集在一處,還清罪孽後重入輪回,早點去或許還能見到爹娘。
他伸手撫過唇,指尖摩挲着沾染而來的淺薄紅色,心下作出決斷。
于皖不知何時睡去的,預料之中的夢魇沒來,竟然難得地睡了個安穩覺。剛經曆一夜熱鬧,此刻的廬水徽迎來沉寂。他批衣起身站定在窗前,朦胧天色下,院裡站了一個格外突兀,卻算不上意外的人影。
于皖側過身,點亮了燈,聽着徐徐傳來的勉強還算流暢的笛聲,心亂如麻。
他早就無愧于面對自己内心的另一面,虛榮也好,嫉妒也罷。能收蘇仟眠這樣一個天資極高的徒弟在一定程度是滿足了他的虛榮心,盡管他本人一事無成還背負罵名,可他徒弟優秀。于皖看着蘇仟眠成長成熟,心裡和别的長輩心裡沒有區别,盡是欣慰。
直到他明白蘇仟眠的拜師其實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明白蘇仟眠為何對自己無需緣由的信任,為何偶爾表露得謹小慎微生怕被趕走,明白他種種舉動下隐藏的究竟是何種感情。
此前蘇仟眠隻是靠種種行為表現,但從沒開口說過,那層朦胧的窗紙還在,于皖更不會主動提及,隻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和旁側敲擊。偏偏蘇仟眠對他的話選擇性失聰,如今更是不顧勸阻表白,逼迫于皖不得不去審視這一段關系。
于皖一手扶住桌沿,另一手揉了揉緊皺的眉心。
蘇仟眠的過往,由幼時過分嚴苛的父親和長大後心懷邪念的族人的算計組成,這一切讓他如履薄冰。作為師長,于皖并不吝啬地想要給予他愛護,想盡可能地安撫他的傷疤,卻從未想過蘇仟眠從一開始抱有的就是别樣的感情。
于皖不是無心之人,對蘇仟眠做下的種種也不會毫無觸動。他不想傷害蘇仟眠,可要他隻是因為些許感動就接受來自徒弟的愛意,還是有些難以實現。
更别提他已經做好日後的打算。還剩下多少時日于皖也說不準,總之不适合蘇仟眠再繼續浪費力氣和時間。
于皖擡眸看向蘇仟眠,好巧不巧地對上那人的目光。
這還是他第一次同蘇仟眠對視時,心底竄出一股緊張。
于皖起身打開門。蘇仟眠沒批大裘,握住竹笛的手指凍得微微發紅,讓他不免皺眉道:“怎麼不多穿一些?”
蘇仟眠立在門前,說道:“師父,我讓你為難了,是不是?”
于皖沒應答,用靈力熱了一杯茶,遞到他手裡,道:“坐吧,我有話要說。”
蘇仟眠沒有坐下,直直看着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要拒絕我,是不是?”
“是。”于皖坦率答道,利落得不近人情,“說清對你我都好。我确實……沒法接受你,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