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和朔見到了此生最不想再遇見的一群人。
是他畢業之後再沒見到過的高中同學,本該各自散往天南海北,卻獨獨在這裡撞上了。
看場面是在等這家KTV空出來的包間。不是發動全班人到場的大聚會,隻來了讀書時成天混在一起的小團體,三男兩女,穿搭上變化不小,嘴臉還是從前的模樣。
原本他還有機會當沒聽見逃走,隻是名字突然被人喊到,下意識就轉了頭。
見他反應,剛才喊住他的女人笑了,向着他來的眼神和語氣都變得尖利:“那沒認錯。”
于是剩下幾人轟一下全圍了上來。
這時候翟和朔終于開始後悔了。找不到單車他就該奢侈一把打輛車回去的,上了車這些人怎麼着也不可能将路堵死。
說實話,他甯願攔住自己的是闫裴周。
“……這不是老同學嗎。”一人故意喊得大聲,“看看我們遇到誰了!翟和朔!”
招手的動作也誇張:“都來打個招呼!”
那人眼生得狹長,看誰都是不懷好意樣,現在又特地向他靠近了些,賤笑道:“好久不見了,翟狗。”
翟和朔閉了眼。胃裡沖上來一陣惡心,他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吐在闫裴周身上了。
闫裴周沒意識到自己被判定成優先攻擊對象,注意力始終停留在被周遭人圍起來的人類身上。
翟和朔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唇抿着,脈搏不算平穩。血液裡湧着久違的憤怒,闫裴周感覺到了。
面前的人還說了些什麼翟和朔沒聽,他隻顧着調整呼吸。胸口隐隐悶痛,闫裴周卻忽然附下-身來,同他咬耳朵:“你讨厭的人?”
嗯。翟和朔勉強應了一聲。
為首這人名字他記得清楚,何林,名字起得短,心眼反而最多,最喜歡看他難受。剩下那幾個他隻認得臉,但不妨礙他壓根不想和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扯上關系。
他想走,想伸手撥開擋在前頭的人,卻發現腿和手一樣都像被定住,動也動不得了。
逃跑會被釘在恥辱柱上嘲笑,進去則更加煎熬,一個啞巴在外沒辦法勝任的事情太多,翟和朔本來也知道。
有服務生出來,說包間已經收拾好,何林和其他人一起推推搡搡,扯着他胳膊就要将他往樓上帶。
喂。闫裴周在他耳邊說,你等下聽我的。
翟和朔其實聽不見他所說。四肢僵硬,他幾乎是被架着上的樓,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包間内部。
缺乏社交,又不在集體環境裡工作,他的社會化程度要差這裡所有人一截,根本不可能應付得了所有套路。表情還能勉強控制,一些微小的肢體語言卻讓他的無措暴露得徹底。
這種慌張恰恰又成了這群人氣焰的催化劑。門被反鎖,站在門邊的胖子開始朝他笑,成山的腩肉跟着抖:“怎麼不說話?”
“看見我們太激動,一下子說不出話了?”
“……”
手機裝在口袋裡,翟和朔手指摸到了電源鍵,凸起的按鈕讓他稍稍安心。隻要連按五次,系統就會自動報警發送定位信息,主動權勉強算掌握在他手裡。
這群人現在對他隻是言語上的羞辱,還不到需要占用公共資源的程度。
翟和朔冷眼看他們,仍舊不言不語。
“有聽說是語言系統出了問題,成了啞巴了。那誰上次跑醫院裡不就有遇見?”何林笑了聲,聽起來像在給他解圍。
女人們假裝關切:“……這麼說,是以後都不能說話了嗎?真可憐。”
于是假惺惺叫來服務員,專門給他挪了塊白闆。
鬼也聽得出來,這不是什麼友好的對話。
道具備齊,新一輪的嘲諷開始了。
“有對象了沒有?”
不待他回應,結論已得出:“……不過,像你這種情況的,應該也難找吧?”
胖子插一句嘴:“現在是在做什麼?坐班?畫畫?”
“問你呢,說不了話就寫下來啊。”
又低低地笑:“……還是說,你現在連字都不會寫了?”
話裡話外都是對他的蔑視和嘲諷。
翟和朔心跳加速,面上仍然沒什麼表情:都是成年人了。有必要這樣嗎。
高跟鞋哒哒響了兩聲,最先認出他的紅發女生走到他面前:“哎呀,你現在還是在畫畫嗎?我記得你很喜歡畫畫。”
翟和朔看見她塗得厚重的嘴唇。嘴張得太大,合上時口紅也吃了不少,色差有些明顯了。
“……哈哈哈哈,老班還說,要看你這麼畫下去,畫個十年會是什麼樣子呢。”
她語氣遺憾:十年啊……這才過去六七年。你還是這樣。
“臻臻。”何林喚她,“人家不想答,你也别浪費表情問了。”
林臻臻。翟和朔記起這個名字,它屬于面前石榴紅指甲的主人。
“那時候我們全班可是一起拜讀了你的大作的……你還記得吧?”
他當然記得。
那時他剛升上高中,運氣很好,學校引進了新的投影儀。
在校的日子千篇一律,班主任負責的英語課上是無聊的習題講解,他翻了草稿本出來畫畫,自以為動作隐蔽。
他畫穿長裙的女生,畫擺設繁雜的複古背景,筆畫布滿紙張,正畫得入神,面前突然投落一片陰影。
草稿本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走,奪走它的人将它放到了投影儀下。
于是他的畫作出現在所有人面前,上下左右各放大了,說是欣賞細節,迎接他的隻有課室裡潮汐一樣來來回回蕩了數次的哄笑。
他想為自己辯解:“我……”
班主任眼神鄙夷,打斷了他的話:“你一個男的,成天就畫這些,怪不得長成小白臉樣。”
“你們也看見了,他就這出息。”
草稿本被重重摔在講台上,鏡頭終于移走:“我們繼續。”
有些人由此接收到了為師者不會保護他的訊息。傍晚放學,這些人在走廊外的監控死角裡将他圍住,不屑于遮掩惡意:
不是很會畫嗎?幫我們也畫幾張呗。
就畫你怕得癱軟在地上,對對對,就是現在這幅樣子,像條狗一樣。
畫點水吧。土狗吓尿了。哈哈哈哈哈——
笑聲永遠尖銳扭曲,穿過鼓膜紮進他腦袋裡。
你自找的。他們這樣說,而後撕爛了他的草稿本。
翟和朔目睹了那本草稿被肢解的全程。
先是封面,再是邊線上的封膠。散出來的那些稿紙一部分被人踩在腳下,跺扁了再撿起來揉成團砸向他額頭,一部分被丢進廁所。
夢想可有可無,風一吹就飄走。
他像啞巴一樣,沒有說“不”,也沒有喊“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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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零碎話語裡,闫裴周大概拼湊出了翟和朔堪稱糟糕的學生時代。
翟和朔手搭在門把上,在考慮是要報警還是砸門吸引服務生注意,無心征詢了闫裴周的意見,闫裴周卻說:“先等一會,門我幫你開。”
這隻鬼拉着他坐回卡座上,趁其他人不注意将剛送來的熱水倒進杯内塞到他手裡:“閑着也是閑着,不如講講這群人以前是怎麼對你的?我想聽。”
沒有什麼好講的,翟和朔回他,想了半天又說,非要講的話,我吃過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