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發奇想,給闫裴周提了個建議:你要不要回去也嘗嘗看是什麼味道?
翟和朔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反而記得更清。稿紙塞進嘴裡,碰到舌頭的地方微苦,特有一種粗糙。
那會有體質測試,有些人跑短跑時會特意帶雙釘鞋來。鞋底硬刺碾過塑膠跑道也踩上過他的臉,帶一點塵土的味道。
其實他也剛從場上下來,中途還被人絆着摔了一跤,膝蓋破了皮沒處理,報完成績就被拽到沒有監控的空地上圍住。
被人逼着,他将一小角紙片吞下了。
也許隻有指甲蓋大小的一片,實在沒辦法才嗆進食管裡的,咽下去就是真咽下去了,怎麼吐也吐不出來。
天氣很好,他哪裡都痛。
午休時他去找班主任,中年男人本身忙碌,對他又有先入為主的糟糕印象,無論他說什麼都不予采信。
他要莫大勇氣才能說出口的話語對他人來說隻是虛構出來的經曆,對方草草聽罷,不過擡頭看他一眼:“那叫你家長過來。”
“班會上說過很多次了,同學之間的相處矛盾你們能自己處理的就自己處理,不能的就去學,鬧到我這裡沒意思。”
“你說你嘴裡被塞了紙,那我問你,紙呢?”
——丢掉了。
他嘴唇蠕動半天,最後愣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被斷定為畏畏縮縮、不敢為自己行為負責。
其實不是。他吐掉時,稿紙已經一半幹一半濕,變了色的紙在翟和朔看來是恥辱的證明,下意識往垃圾桶裡丢了,也不可能再揀回來。
十六歲的翟和朔低下頭,沉默着将最後一句說教也收入耳内:“……我在班上講的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我。證據也沒有,你覺得這種起因連你自己這個當事人都說不清楚的能算嗎?嗯?”
句末不是懷疑,是質問了。
徹底成為啞巴前,翟和朔也曾短暫失去過自己的聲音。在那個午後,他的一部分聲音已經永遠埋進了教學樓底。
成年之後再回想起來,翟和朔不能理解,也不願原諒過去的自己。
你看,哪裡都是一樣的。他對闫裴周說,網上發自證簡單,避雷更容易。置身其中者發聲的力量微小,大多數人都不會聽,隻是對抱團做正義使者上瘾。
闫裴周原本想敲沙發扶手,失手敲成了他膝蓋:“你有沒有試過反擊?”
翟和朔光顧着掰手指,頭也不擡:試過的。
最過分的時候,他的頭被按進灌滿了水的洗手盆,被撕碎的稿紙陪他在水裡沉浮,和他平分所剩無幾的空氣。
求生的本能讓他身上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力量,他掙脫了何林和另外一人壓住自己的手,頂着濕發站起來,夠到了牆邊的拖把。
拖把頭他踩掉了,剩下的木棍捉在手上,見人就打,還真砸中了對面兩人的鼻梁,直打得那兩人鼻孔溢出血來。
他們以為他是瘋了。其實他離瘋掉也不遠了。
這些放長遠了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可以記很久很久,久到再提起時能完全波瀾不驚,像在看旁人的記憶。
翟和朔突然意識到,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記起這些破爛事。有另一個存在聽見了,他就可以忘掉了。
闫裴周沉默許久,半晌才道:“……聽起來不太好。”
那是當然的。翟和朔認為他反應有點遲鈍了。
有隻鬼欲蓋彌彰,喉結滾了滾,想轉移話題:“我是說,那個什麼裝了釘子的鞋。”
“沒留下痕迹吧?”說着就要來碰他的臉。
很突兀的一個動作。
翟和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躲開。闫裴周得逞了,确認了他臉上并沒有看不見的坑窪,而他身體一抖,收獲了幾道奇怪的視線,這收益根本不對等。
他聽見自己平靜話語:沒有。隻是侮辱用,又不是真想讓我去死,他們也怕被發現。
紙巾擦了又擦,冷水洗過四五六七遍,他臉上連紅印都沒留下,隻是被刺激得發紅,很快也就消去了。
電視裡播着KTV經典傳唱金曲,下方正由白變藍的歌詞是「那些日子不再有」,翟和朔在沙發上看了半天,認為歌詞裡寫得最好的就是這一句。
被他用掃帚趕出廁所那次後,這群人在學校裡收斂了許多,換了攻擊他的方式,他會删掉那些發出來的畫作也是因為這群人扒出了他的賬号,侵入了他的領地。
“啊。”闫裴周颔首,若有所思:“所以你害羞了?”
“因為被現實裡認識的人看見了不一樣的身份?”
不。翟和朔反駁的态度堅定:我隻是太蠢了。
太遲鈍太蠢笨,所以出了這樣的事會第一時間在自己身上找問題,認為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有哪裡惹人厭了,從來沒想過是運氣問題。
實際上他隻是剛好遇上了一群爛人,又不幸成了他們玩弄的對象而已。
他畫畫是興趣使然,偶爾也接稿,慢慢有了網上認識的一兩個朋友。網絡世界裡,他可以收獲現實裡找不到的真摯贊美和祝福,何林卻帶着人将他獨享的這一方空間也毀了。
他們編造一點黑料,講他的現生人品問題,附一張打碼隻打一半的他的學生證,配文“翟狗在這裡”。
翟和朔害怕了。他辯解,朋友怕引火燒身,也不敢和他保持聯系。最後那個賬号走了注銷的流程,消失得悄無聲息。
很多東西都是在那時候被他自己丢掉的,像驕傲和自尊,也包括已經完成的大圖和沒畫完的草稿。
那些草稿裡有他後來許多漫畫的靈感源泉,最最珍貴的東西,他主動放棄了,沒有挽回的餘地。
……
闫裴周。他喊身旁認真聽他講完所有細節的鬼魂,問對方:你能不能幫忙找把小刀過來?
——也不一定要刀,剪刀、碎玻璃片,随便什麼有點殺傷力的就好。
說完翟和朔才發覺自己的膽子變大了,這大概是堅定了想死的心之後極少的好處之一,他會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噓。”闫裴周的食指按在他唇上,讓他暫時不要開口。
唇上的觸感陌生,翟和朔眼睫閃着,面露茫然:怎麼了?
“等我回來。”闫裴周說。
然後這隻鬼的聲音和身影都消失了,現在又成了他一個人面對一群人。
沒有誰能陪他腦内加密通話,翟和朔心不在焉,假裝刷着手機。
林臻臻在拆成件的啤酒,塑料包裝難撕,扯起來哔剝響,耳上金屬墜子也跟着晃動,看得他頭疼。其他人在密謀些什麼他也能大概猜到一點,灌酒活動将要開始,顯然主要針對的對象會是他。
翟和朔攥緊了随白闆一起送進包間内的筆。
點的歌都播完,如他所料,何林放下麥克風,從啤酒箱裡摸了一罐朝他走來:“來都來了,不喝一點?”
另有嬌柔些的女聲勸他:“翟和朔,喝一點嘛,我們又不會真拿你怎麼樣。”
你們認錯人了。他在白闆上寫,落筆那一瞬突然有種強烈的報複沖動。
他想将白闆筆狠狠戳向這群人眉骨下按标準分布的兩扇窗戶,看看眼球是不是和溫泉蛋一樣,一戳就破,流出點組織液、血液,或者黃白色的膿。
或者用筆捅進他們喉嚨也是可以的,雖然會沾到口水,惡心了些。反正這支筆他也不會再用。
何林察覺到他不算友好的眼神,虛虛将身旁跟來的女人護住,試圖警告他:“翟和朔?你盯着曉玲看幹什麼?”
翟和朔無視了這道聲音,漠然将白闆上剛寫下的字迹擦去了。
他承認這群人沒有認錯。他是翟和朔,但不是過去死魚一樣任人宰割的翟和朔,是已經超脫了普通人類的見過鬼的翟和朔。
感謝闫裴周,現在他看誰都覺得不正常,會懷疑所有人都是妖魔鬼怪的變種了。
喧嚣都飄遠,頂上紅藍交替的燈光也變得朦胧,翟和朔幾乎要放任自己墜入另一個世界,恍惚間卻聽見一聲驚叫。
燈滅了。
“喂,翟和朔。”
闫裴周不知何時已繞了回來,就在他身後守着。惡鬼喊他名字,又捏住他手腕:放松。
“一切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