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垂天,巨大的陰翳落在長安城大大小小的坊市中,明一塊暗一塊。靖安坊元宅正巧在這陰影的邊界之上,時而明亮,時而晦暗。
時隔多日,西北角的荒院門外已用涼棚搭起一座簡易的佛堂,裴淑此時正在木佛像前誦經禱告,替兩個兩者超度祈福。
家宅中出了這樣的兇煞之事,免不了上上下下草木皆兵好一陣子。可晦氣歸晦氣,那畢竟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于是裴淑令人将這裡布置起來,隻盼能借佛光平息怨氣,重拾安甯。
可即便将那經文念了一遍又一遍,她也始終心緒不甯,連日來的恐懼、憂慮如同一層濃霧經久不散,唯餘滿身疲憊。轉念一想,自己身居家中尚且如此力不從心,元稹在外面對的疾風驟雨隻會更加迅烈、更叫人難以招架,又怎好兀自叫苦呢?
她輕輕歎氣,擡眼望着眼前的木佛像,呆呆的有些出神。那佛陀半阖眼簾,原本平靜的眼眸此時卻沉在一片陰影裡,深不見底一般,看得久了,無端覺得有什麼東西也在透過這雙眼睛注視着自己。裴淑背後有些發涼,趕緊挪開目光,定了定心神轉身欲走,卻在下一刻險些驚叫出聲。
身後,有一人真的在死死盯着自己的方向!
裴淑認識那人,迅速定定心神行禮問候道,“裴相是什麼時候來的?一時怠慢,還望見諒。”
裴度似是剛回到長安,身上尚着巡營時穿的甲胄,沙塵混合着鐵腥之氣,望之便覺酷烈凜然。他隔着窄窄的巷道,陰沉着臉一語不發,陰鸷的目光在她身後的佛像上來回打量。
他僅僅隻是這樣站着,卻如同大山懸于頭頂一般,壓迫得人喘不過氣。裴淑知道他平日裡與元稹之間偶有摩擦,算不上和諧,此刻卻猜不準他的意圖,隻預感來者不善,心中打起十二分的戒備。
“心若不誠,誦再多經又有何益?”裴度慢慢地走上前,語氣冰冷,似有凜然殺機,令人不寒而栗,“就不怕惹怒神佛麼?”
裴淑起初見他面色心裡還有些發怵,被這樣不由分說一頓攻讦,隻覺得莫名其妙,聲音也大了幾分,“裴相想必也聽說我家中近來發生兇案,妾一片好心為兩名亡者祝禱,如何會觸怒神佛?”
“蛇鼠一窩,倒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閣下到底何意?”眼見他越發咄咄逼人,裴淑也有些火氣上頭,“家中事故,妾作為主母自有管束不當之嫌,若論罪責自當由夫君過問,還輪不到閣下一介外人插手!”
裴度沒想到她這麼理直氣壯,愣了一瞬,怒氣化作兩聲冷笑,“真是夫妻同心啊,說來夫人與在下尚有幾分同族之誼,如今進了他元家大門,倒是應了近墨者黑這句話。”
“裴相今日到底有何不快之事?如此惡語相向,微之好歹與你同朝為官,當真半分體面也不顧麼?”裴淑忍下怒火,同時腦中也在飛速思考,難不成他們之間又鬧出了什麼新的矛盾?可元稹對他的态度向來退避忍讓,有什麼深仇大恨能讓裴度急成這樣?
“你夫婿的所作所為,又有何體面可言?”
他最後掃一眼那佛像,嫌惡之意也不掩飾,“不勞夫人送客,我自會離去。夫人得閑也可提點提點,多行不義,必自斃。”
随後拂袖而去,掠起一陣塵埃。
穿過巷子來到寬敞的街上,裴度方才透出一口悶氣。他眉頭仍舊緊蹙,順手從一旁牽馬等待的褐衣書生手中接過缰繩,正欲上馬,忽然身子一頓,胸口間如巨石壓陣,一口氣怎麼也上不來。
“先生?”書生常年伴他左右,已很少見他如此狀況,連忙上前攙扶,迫切問道,“可是喘疾又發作了?”
說着便在馬上的行囊中翻找一陣,掏出一個小藥瓶遞給裴度,後者打開一看,裡面隻剩下兩三顆藥丸,幹脆全部倒進嘴裡。這藥生效挺快,不出一刻,方才那嚴重的不适感就緩解了不少。
“怎麼回事,上次發作已是大半年前了,怎會突然……”
“還能怎麼回事。”
當然是被氣的啊。
裴度仍有三分怒意未消,氣沖沖地将空藥瓶塞回到行囊中。書生不知道方才他與裴淑之間的沖突,也不敢多言,留神到那個已經空蕩蕩的藥瓶,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問道,“這藥可要再找劉先生多配一些?試過那麼多方子,也隻有劉先生的最管用。”
劉禹錫人在洛陽,說遠也不遠,但真要勞煩他的話總是要費一些功夫,何況他遭逢劇變……裴度不願打擾他,擺擺手示意算了。
“等等。”他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他見劉禹錫自打回了長安後就始終郁郁不快,一直想找機會邀他過來,不說時時陪伴,好歹能令他分分心,不再成天想着傷心事,可他如今誰也不想見,直接去請多半會回絕,但若是多年老友用完了救命的藥向他求助,他一定會幫忙。
“回頭我寫封信,你托人帶給他吧。”
與此同時,清晖閣中寂靜得令人不安。
禦座上的李恒一手撐着腦袋,似是在欣賞一出精彩的戲,一雙眼睛反複在眼前跪地的兩人身上來回逡巡,也不知他頸上的傷口還疼不疼;座下的李宗闵和元稹剛剛結束一場争吵,一個激憤得面頰通紅,氣息尚且不穩,一個滿面不可置信,焦急慌張之餘還欲向李恒張口解釋些什麼。
“元微之,你還要替他狡辯到何時!”
未等開口,李宗闵便怒而發聲将他的話頭打斷。元稹心中絕望,怎麼自己強調了千次萬次,李德裕不可能拿天子性命做賭注去陷害同僚,個中因由還有待詳查,仍是白費口舌?
“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你分明可以置身事外一句話不說,但你憑什麼費這麼大力氣替他李文饒講話?他在你心中就這般幹淨嗎?”李宗闵再次氣血上頭,沖元稹厲聲質問起來,“他李文饒是你朋友,我難道不是嗎?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算什麼!”
在禦前這樣大吼大叫本是相當失禮的行為,但此情此景不同以往,他們二人争吵得越激烈,李恒在一旁看得越興緻勃勃。他觀察着元稹的反應,看見他被李宗闵問得愣了一瞬間,張嘴卻不語,眼眶都開始泛紅了,根本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
“損之?”元稹望着眼前猙獰的面孔,不知怎麼覺得無比陌生,“你怎麼會這麼想?現在是論親疏遠近的時候嗎?且不說文饒與你并未有過私仇,他家世代公卿飽受皇恩,于情于理都犯不着如此冒險來針對你一人啊!”
李宗闵瞳孔驟然一縮。
“世代公卿,世代公卿……哈哈哈……”
他注視着元稹,忽然間大笑不止,“原來如此啊元微之,你可總算說出心裡話了,哈哈哈……”
“正因他世代公卿,所以品性必然高潔,而我,寒門起家,所以生得一副小肚雞腸,無怪乎栽贓陷害他人,是不是?”
他的話如一記重錘,沉沉砸在元稹心裡,砸得他不知該如何解釋。
“怎麼可能?我何嘗……”
“行了行了,吵了半天,二位且歇一歇。”李恒看熱鬧看夠了,懶洋洋地一擺手,說,“真相又不是吵出來的,要不這樣,朕允許你們幾個知情人,隻要想查就放心大膽去查,刑部兵部務必配合,就看誰最先查出來,如何?”
元稹:……
兩人皆沉默不語。
在李恒遇刺這件事上,君臣難得上下一心在史官面前瞞了個嚴嚴實實,尤其太後與李逢吉一出手,盡管難以避免被人發覺天子身上有所異樣,但所有人皆三緘其口,不敢置喙半句——原因無他,一來避免更大的風波,二來實在丢人。
但凡李恒不那麼好色,但凡李宗闵不那麼圖表現,但凡李德裕或李宗闵其中之一能多個心眼;但凡五年前蕭家沒有被公報私仇,但凡郭氏母子不那麼絕情牽連甚廣,但凡郭叔慶其人心術稍正不曾勾結叛鎮,這場事故便不會釀成。
元稹的心思飛到天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應下李恒那玩世不恭的建議,隻記得離開清晖閣時最後一眼望見李宗闵的眼神,死氣沉沉,破敗又蕭索。
他沒有追上他。
天街小雨潤如酥。
白行簡優哉遊哉地坐在馬上,舉頭盡情索取着一場小雨過後的清爽風光。
他自友人家中做客出來,見日頭還早,便也不着急打道回府。眼前這條街雖不比東西兩市那樣車馬喧嚣,卻随處可見道旁海棠拂柳、喜鵲壓枝,加之多有酒坊、茶肆、古玩字畫等小鋪,對他這樣的讀書人反倒更有一番吸引力。
但此時此刻吸引白行簡的既不是花也不是酒——他注意到一個書生,正在一間酒坊門前忙忙碌碌。那酒坊在一座半開的小院内,院中大大小小的粗陶壇子整齊地擺在一處,堂屋寬敞明亮,内中一覽無餘,進門處梁上高懸一張牌匾,暗金色的大字更顯格調非凡。
書生一身褐衣,看着年歲不大,迎來送往雖顯老成,臉上的表情卻與四周的清淨美景格格不入——他的神情,十分焦灼不安,似是在為什麼事焦頭爛額。
白行簡忽然想起來,自己曾見過這個書生,見過他在裴度身旁鞍前馬後。
裴度在人前并不避諱自己那些門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光明磊落之人從不做遮遮掩掩之事,而多年的事實也證明,他也從未借此有過半分逾矩之舉。那書生曾跟随裴度出入許多場合,見過他的人們總下意識認為他隻是一個尋常的侍從,如今看來,他在外也經營一家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