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是中書省内專供宰相當值的一處場所,平日裡都是内中人出門公辦的份兒,少有外人主動到訪。可此時就在不遠處,魏弘簡似是已經候了許久,一見到元稹,二話不說就迎了上去,幾乎聲淚俱下起來。後者剛在延英殿述完職,按照規矩,得趕在飯點前回到政事堂與同朝宰相一起等待朝食,必須同時動筷,一旦去晚了,就要害同僚餓着肚子等自己。
被魏弘簡一攔,元稹卻怒極反笑,起了興緻。
“魏公公哪裡的話。”他簡單一擡手,禮數無可挑剔,“畢竟同朝為官,都是為大唐功業出力,誤會不誤會的,哪裡有做下的實事重要。”
“元相國,”魏弘簡躬身向前一步,聲音又低又急促,“糧道一事……在下也是受人蒙蔽,您若查清了,一定也要替在下讨回公道啊……”
“公公方才既然提到了,那我就請教一句,”元稹目光炯炯有如利劍,“你所說的小人,是誰?”
政事堂内,裴度已然收拾好自己的一方席案,可明明膳食香氣都已經萦繞在鼻尖了,那人居然還沒回來。他左等右等,眉梢間隐隐升起一股不耐煩,那個元微之怎麼回事,述個職而已哪裡需要這麼久?
這天杜元穎告假,整個政事堂就他們兩人當值,于是理所當然地,眨眼間裴度就在心裡将元稹罵了個狗血淋頭。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不說功蓋千秋也算鞠躬盡瘁,怎麼現在卻淪落到餓着肚子等那個毛頭蛋子一起吃飯的下場?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似有若無的竊竊私語,他循聲走出門外,望見不遠處,元稹竟在與魏弘簡交談着什麼。
裴度眯起眼睛,抱起雙臂冷冷地望着兩人的一舉一動。元稹幾乎沒怎麼張過嘴,反倒那太監,時而激動,時而谄媚,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最後施了個重禮走了。
“二位關系看上去非比尋常啊?”
元稹走近,臉上看不出喜怒,聽得裴度語氣不善,這才驚覺,自己似乎讓他等得太久了。
他連忙伸手将人請進屋内,“在下一時忘事了,裴兄恕罪,快請……”
裴度忽然攥住他的手腕。
“河中糧道一案,近日最好能有些許眉目,”他在外領兵多年,手上力道本就比常人大上許多,此刻又攥得死緊,令元稹感到自己骨頭都在疼,“否則,方才二位的對話内容,可就太引人遐想了。”
“若有進展,自會第一個報與裴相知曉,隻是裴相别忘了,在下也在等着鎮州的好消息!”
元稹迎着他的目光不閃不避,手上奮力一掙,竟絲毫掙不動對方,兩人就這麼在兩方擺好了午膳的桌案之間僵持下來。
“二位相……”
一個府吏提着食盒哒哒哒跑了過來,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裴度放開手。
“……國,”府吏定了定神,捧着食盒解釋道,“白舍人出錢,請中書省上下喝酸奶酪,是爽秋居的新口味——櫻、櫻桃花……”
“怎麼又是這麼甜膩的東西。”裴度瞥了那食盒一眼,自顧自在席位上坐下。
元稹道了謝,接過食盒打開一看,隻見兩盞白瑩瑩的酸奶酪上灑落幾片嫣紅的櫻桃花瓣,一旁還鋪有冰塊。
“裴相若是不要,這兩碗我就都吃了啊。”
“……吃不死你。”
裴度罵了一聲,伸手一把奪過一盞酸奶酪。
這一夜月朗星稀,本應是對酒當歌、縱情春風的好時節。
河中發生的一切總要有個交待,刺史府與禁軍特使作為當事雙方,身份特殊又牽涉衆多,于是朝中便商量好,由禦史台先把盧謙等人接回來,随後交由大理寺徹查火災一案。此時李德裕已任禦史中丞,便理所當然主動承擔起這份職責,同時也盡力安慰元稹,有自己在,斷不會讓清白的人受半點委屈,大可放寬心。
然而他所能控制的,隻有見到盧謙之後的事,至于在那之前發生了什麼,就無從插手了。
“若非恰好被我們撞見,那人恐怕得遭大殃了,盧都尉,你的人可不老實啊,竟敢伺機報複百姓!”
眼前的人自己不認識,更沒見過,卻在口口聲聲指控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罪行。
可盧謙聽懂了。
一截斷指被扔在他眼前,血淋淋的,看得人心裡湧出死灰般的絕望。
“他還活着,”那人俯下身子,居高臨下望着癱倒的階下囚,悄聲繼續說道,“可能否救下他,得看你了。”
“你要我構陷誰?”
長久的沉默後,盧謙突然怒而暴起,整張臉被沖上頭的血撐得通紅,似是發狂的猛獸一般,“李禦史?元相國?還是白舍人?你說!這次打算害死他們哪一個!”
“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