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踏入禦史台大門的那一刻,不由得一陣恍惚。
盡管自回京之後曾因公務偶有踏足,可自己對這方院落最深的記憶,仍來自于十多年前——那個小小的監察禦史,位不高權不重,心裡卻有一片廣闊的天地,一身熱忱仿佛用不盡似的,每天一睜眼,都有朝陽相伴。
還挺想念。
短暫出神過後,他的思緒回到現實,眉宇間籠上一層陰翳。
“我最後問一次,誰指示你這麼說的?這裡是禦史台,沒有外人!你可想清楚了!”
這是李德裕的聲音。
他甚少這樣疾言厲色。
元稹不動聲色地靠近門邊。
“……是裴相,他不想讓我們查下去,故此暗中生事。中丞問再多遍,我也隻有這一句回答。”
“若是我來問你呢?”
他走上前去,似乎對剛剛聽到的内容并不感到驚訝。其實也難怪,他指控裴度的事早在一兩天前回京時就鬧得人盡皆知了。
盧謙無力地靠在牆角的小榻上,身上沒什麼外傷,可整個人卻像是被抽幹了魂兒一樣,頭也不擡,一動不動。
“是真的。”
李德裕徹底惱火了,“你不知構陷他人是什麼罪名嗎!”
說來這鬧劇實在荒唐,河中糧道可是聖人重視的大案,若說裴度阻撓調查,整個朝堂上根本沒人會信——一半人不願信,另一半不敢信。盧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禁軍百夫長,有什麼能耐往他身上潑髒水?
元稹攔下李德裕幾欲要打人的胳膊示意安撫,随後蹲下身沉聲問道,“你在回來之前,可有見過其他什麼人麼?”
“沒有。”
他得到一句呆愣愣的回答。
屋外,李德裕猛走幾步,随後痛苦地扶住額頭。
“微之,你能懂麼?就這種把戲,我覺得我能猜到是誰幹的,也能猜到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可偏偏隻能一拳打在影子上。”
他原以為把元稹叫來能使盧謙敞開心扉,可現在看來,這位所謂的“親信”還願不願意與他們同心都成了問題。
“裴相?”
兩人望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院門口的裴度,俱是一愣。
他怎麼來了?
“這麼巧,二位也在。”裴度慢慢往關押盧謙的禁閉室方向踱着步,目光卻緊緊注視着元稹,“我實在好奇,明明平日裡與那位郎君素無冤仇,他為什麼要誣陷我?”
元稹擋在禁閉室前,好言相勸道,“既是公認的誣陷,此地又并非貴地,裴相何必屈尊親至呢。”
他的話滿是玩笑之意,攔着的身體卻絲毫不肯讓步。裴度閉上眼悶笑兩聲,問道,“這麼說來,元相也相信老朽的清白?”
“當然。”
“可他卻是你的人!”
他忽然變得疾言厲色,一旁樹上的枝葉甚至都被震得顫了兩下。
“元微之,過去的私人恩怨我姑且全當做誤會,可今時今日,叫我該如何看你!”
“等等裴相,你該不會以為……”李德裕聽得膽戰心驚,連忙出口勸阻,誰知裴度不耐煩地揮袖一擋,根本不理他。
元稹對裴度的反應也有些始料未及,他想解釋,卻發覺不知該從哪裡解釋起。
說盧謙不是自己的人、他們隻屬于他們自己、沒有任何人是自己的人嗎?可是現在解釋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他們三人僵持不下之際,誰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院牆外多了一雙耳朵。
龐嚴來的時候,沒想到迎面就是裴度的怒火,吓得他氣也不敢出,腿還沒邁進院門就慌忙躲閃至一旁的院牆後頭。他本意是來找盧謙的,純屬無意間撞見,于是這場争吵便一字不落進了他的耳朵。
他藏在暗處望着他們走遠,便不再耽擱,徑直推門而入。
“是我!”
看清來人的面容,盧謙眼前一亮。
“你不用問。”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待龐嚴走近後,伸手從頸上解下自己貼身戴着的吊墜交給他,“快走。”
這吊墜是小小一截黃銅箭頭,算不上鋒利,光澤也有些暗淡,看得出來已經戴了相當長的時間。龐嚴與他從小一起長大,自然認得這個吊墜,可他為什麼突然要給自己……
“有人威脅我,要我指認裴相,我隻能照做。”
他擡起頭望着友人,眼裡透過窗外的一絲光亮。
“好。”
盡管腦中一團迷霧,龐嚴仍舊照做了,把吊墜仔細在袖中藏好。
及至跑出禦史台,來到街上一處沒人的角落裡,他才複又掏出那個吊墜,檢查一遍,根本沒什麼異常,更沒在其中藏什麼東西。
說起來,這個吊墜還是來自于自己與盧謙年少時遊曆到河北,無意間在路上撿到的一支沒開過刃的新箭。
龐嚴想到這裡,神色複雜。
怎麼又是河北。
先不說這吊墜能有什麼作用,近來裴度被無端指控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都認為盧謙是受人指使,自己剛剛聽裴度的話中之意,分明就已經認定了,指使他這麼做的人就是元稹。
他心裡冒出些許想法,難不成幕後之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往裴度身上潑髒水,而是要他們二相失和,坐收更大的漁翁之利?
那可怎麼辦……
他想立刻找個人商量,可是,該去找誰?找元稹嗎?不行,就憑他現在的處境,不能找他……
找白居易去。
腦中一個聲音提醒着他。